通讯终止后，查理陈在书房里静坐良久。
越坐心越慌。
陆惟生背后的昂赛力文伯爵作为亚德里安娜长公主的亲叔叔，手握重权，据传，正因为有他在背后搅弄风云，皇室才能屹立不倒，并与星联对峙至今。
三大星系之间皇室姻亲算不上紧密，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，若说这背后没有一张权力网，查理陈是不相信的。
且不说陆惟生回兰瑟黛尔城担任皇家骑兵队长一事是真是假，当初他被流放到此处，查理陈确实听说过里面昂赛力文伯爵和时空管理局插手的痕迹。
作为希尔德星系边缘区域巡逻队的一名指挥官，查理陈忽然意识到，自己在这场博弈里没有弄权的资格。
他可以在物资和药品上进行刁难，但不能做那把直接捅进陆惟生心脏的刀子。
想清楚后，查理陈快步走出书房。
来不及和管家计较，冲到玄关，扯下制服往身上套。
他扫开光屏，向巡逻队发布指令，要求集结十艘飞鱼艇，立刻前往风蚀荒原地区对Gasoline实施援助。
同时又给徐璈拨去一通电话，想让他暂停对陆惟生的打击行动。
然而电话始终没有拨通。
不仅如此，直到查理陈坐上飞艇前往办公大楼，副官那头才终于有了回应，听起来十分为难。
“陈指挥官，我已将您的指令下发在岗舰长，但他们似乎都不愿意前往风蚀荒原，目前来说，只有三艘飞鱼艇进行了回应，但也都表示要等舰队集结完毕后再出发。”
“……”
查理陈气得胸闷。
但仔细想想也怪不了这群下属。
自己对Gasoline的态度长期恶劣，任谁都以为这又是一场无伤大雅的逢场作戏。
查理陈掐住眉心，开始重新下达措辞更为严厉的指令。
当他乘坐公务飞艇抵达巡逻舰队总部大楼时，荒原上的第二道防线也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。
牺牲的队员人数急剧增加。
为了吸引火力，陆惟生脱了头盔，摘掉覆面，将大半个身子探出车厢，彻底暴露在掠劫者的视线里。
缠绕在小臂上的长尾稳定器彻底展开，高射拦截炮超负荷运转，送往天空的炮弹里，大约有三分之一能顺利命中浮游艇。
苍芙驾驶机车旋绕在他的不远处，由于气温上升，她脱了外套系在腰间。
扛着极光的左肩被压出深深的红印。
她抽空将极光从左肩换到右肩。
连接长管炮与小臂的水波纹链条蒙上一层厚厚的灰尘，蹭在手臂上被流弹割出的伤口，在形势严峻的战场，用疼痛驱散疲惫的法子屡试不爽。
最后一道防线便是基地四周架设的固定拦截高射炮。
哪怕陆惟生仍安排了近百名Gasoline队员严阵以待，但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，根本无法抵挡如蝗虫过境般碾来的浮游艇。
除非舍弃基地、舍弃李明妮、陶染以及所有伤员，并立刻马上开始实施一场名为疏散实为逃离的行动。
但面对扫荡式轰炸，又有多少人能活下去呢？
司隽、苏彦白、深田，哪怕是虞衡，全都是灰头土脸的模样。
苏彦白缩回车厢里填弹，像陆惟生一样摘了头盔和护目镜丢在一旁，从缝隙里泄出来一抔黄沙，覆面没摘，但鼻腔里依然有砂砾钻进去，磨得火辣辣得疼。
看着单臂悬吊在车厢外的陆惟生，苏彦白再次小声啐了一口：
“靠，这样下去真不行。”
“这群东西和疯了一样。”
虞衡也钻回车厢，吸了吸被热出来的鼻涕，汗水从两鬓汇聚至下巴，滴在车厢地面。
苏彦白很少说悲观的话，这回却是恶狠狠来了一句，“巡逻队再不来，我们都得死在这里。”
虞衡心底咯噔一声，装作没听见，抽了张纸擦了擦积了一层灰的炮口，提气转身，学着陆惟生的样子也探出车窗。
但因为手臂力量不足，滑了一下，被从后方驶来的苍芙一拳顶回车内。
男子惊魂未定，从四仰八叉状态爬起来后攀着车窗，对苍芙郑重说了声：
“谢了。”
苍芙没空理会菜鸡，向前来到陆惟生旁边。
“陆队，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？”
“巡逻队大概率不会来，一旦第二道防线被突破，我会立即通知基地疏散，我带领剩下的队员负责拖尾，至于你……我希望你现在就撤离，回时空管理局物色新的合作伙伴吧，Gasoline可能很快就要消失了。”
男子语气没有太多情绪，只是冷静地陈述客观事实。
他见惯了生死，也不认为苍芙有承担Gasoline命运的责任，因此觉得将她劝走是最好的选择。
陆惟生只穿着行动背心，一手攀住车顶支撑架，一手调整因为连续发射而偏移的炮口时，苍芙看见他裸露的左肋下方有一处淡粉色的枪伤——
贯穿伤。
一些熟悉的回忆袭来。
受了重伤的男子靠在越野车头，对着一条价值三十九块九的项链鼓足勇气，问她，“如果我愿意戴上项圈的话，你愿意做那个用链条拴住我的人吗？”
当时，他因为疼痛破格当着她的面抽了一支烟。
两人拉扯了一番后，她亲口说了“成交”。
如今想来，三十九块九还会褪色的定情信物真是粗糙得可以，她承诺过他日后再买条新的，却始终都没有兑现。
她应该说到做到的。
回忆一闪即逝，穿梭弹亦是突如其来。
苍芙想要左打闪避，却被武装越野堵住去路，再想绕行已经来不及，连发穿梭弹击中后轮胎右侧约三米的位置，薄薄的弹片飞旋着爆裂，杀伤范围超过五米。
机车防弹，极光也防弹。
唯独苍芙的身体可以被轻易贯穿。
好在她足够冷静，精神力瞬间外显成一张透明光盾，笼罩在身前约两公分处进行防御——
在时空管理局进行恢复性训练时，这一项技能余老曾强制她反复练习。
直到确保光盾能够抵挡住大口径炮弹才结束这项训练。
当时不清楚原因，不过现在想来，余老应该也担心她忽然丢掉性命。
但陆惟生并不知道精神力这一隐藏功能。
电光火石之间，男子猛扑过去，整个人几乎完全探出车窗，将贴着武装越野并行的苍芙单臂揽过，尽可能将她重要的身体部位遮挡起来，自己则将大片后背、乃至于头部完全暴露在穿梭弹杀伤范围内。
预料中的疼痛没有袭来。
弹片撞上坚固的隐形光盾，牵出一串虚空波纹，紧接着弹开。
陆惟生怔住。
低头看着苍芙从怀里探出一颗脑袋。
两人短暂地相视。
年轻的执行官眼底有着淡淡的惊讶和笑，她攀住自己的胳膊，将机车暂时推到自动驾驶模式，接着眨了眨眼睛，语气不知怎得透着一丝莫名的愉悦。
“陆队，忘了和你说，这是我的能力之一，精神力外显成防御光盾，目前的话，我可以防御住所有投掷型大口径炮弹，当然，束口炮和集束炮是肯定防不住的。”
“……嗯，好。”
陆惟生表情有点僵硬。
他竭力维持住平静，缓慢撤回环绕在她胸口的手臂。
一些陌生又柔软的触感残留在皮肤之上，气味更不用说，硝烟、鲜血、松木和清浅的花果香几乎要融为一体，令战场有那么一瞬间变得不像战场。
陆惟生动作机械地回到原始位置，抬眸瞪了看戏的虞衡一眼。
苍芙将贴行的机车稍稍拉开一点距离。
方才大量穿梭弹来袭意味着第二道防线正式溃散，只剩下零星几辆武装越野还在负隅顽抗，大多数车顶被掀翻，流弹直直砸入车厢，短短几秒内起火燃爆，烧成一副车架子。
陆惟生回头对深田道：“通知基地立即疏散。”
“好的陆队。”
“陆队，巡逻队那边来消息，称调派了四艘飞鱼艇，正在往这边赶。”
“多久抵达？”
“预估最快四十分钟。”
“来不及，先通知疏散。”
“明白。”
“疏散的作用可能不大。”
苍芙的嗓音忽然参与进来。
深田落在光屏上的手指微微一颤，他当然知道作用不大，不仅是他知道，陆队知道，这整车人都知道。
“或许，我有一个办法。”
此刻，大部队已经过境，头顶的浮游艇稀疏了许多。
陆惟生既然现身，徐宗明又不急着杀他了，只命令一艘浮游艇始终锁定他的位置，所有人先去炸掉Gasoline基地再说——
虽然只是一处临时的废弃建筑群，但在掠劫者的规矩里，老巢被炸是终极版羞辱。
他必须给予陆惟生一场终极版羞辱才能解气。
陆惟生看着苍芙，“什么办法？”
“你告诉我，天穹系统的清扫模式要怎么触发？”
此话一出，陆惟生当即警觉起来，嗓音绷紧，“你想做什么？”
“之前我们不是带了一艘报废的浮游艇回基地吗？”
“……”
“我现在就掉头回基地，提速状态下二十分钟能赶到，之后驾驶浮游艇升空后前往天穹系统核心区域激活清扫模式，一旦成功激活……”
“一旦成功激活，连同你的浮游艇在内，空域里所有舰船都会被清除。”
陆惟生接过她的话，咬牙切齿替她补充完整。
听起来正在竭力压抑怒火。
苍芙不以为意地耸肩，“我知道啊，万一我能从清除模式里逃离出来呢？”
陆惟生心口怒火更盛，扭头看向深田，“通知了吗？”
深田连忙点头，“放心吧陆队，已经通知疏散了。”
陆惟生冷硬地“嗯”了一声，转回来想要警告苍芙不允许胡来时，却发现她一个大转弯，直接调头朝着基地的方向疾驰而去。
男子惊了一瞬，接入通讯正要怒斥，就听对面率先传来轻笑。
“别生气啊陆队，凡事总要试一试嘛，再说了，你怎么知道我没接受过相关训练呢？要相信执行官的实力……至于如何触发清扫系统，我已经从数据库里查到了……等我的好消息，陆队。”
说着苍芙就要掐通讯。
看她的架势，掐了通讯的下一秒就要连着耳返一起扯掉。
陆惟生连和她争论的时间都没有，情急之下喊住她，“最后一个问题。”
“嗯？”
“你真的接受过从清扫模式下逃离的训练吗？”
“那当然是……没有啦。”
说完，苍芙一把扯下耳返塞进口袋。
同调启动，暗夜机车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