灯火摇曳。
“妾身周氏,给五姑娘请安了。”
只见一位身着云水蓝衣裙的妇人福身一礼,低眉顺眼间自有一番温婉沉静。
裴桑枝敛去眸中讶色,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周姨娘。
在她的记忆里,周姨娘在永宁侯府始终如同一个若有若无的影子。府中上下都说她木讷寡言,性子沉闷,连永宁侯都不愿多看她一眼。
前世,直到她被送去月静庵那日,周姨娘仍守着那方偏僻小院,几乎不与任何人往来。
而今生,即便庄氏禁足后,永宁侯破例抬举周姨娘协理家务,周姨娘也依旧鲜少露面。除非她明确交代下庶务,否则周姨娘断不会主动插手。
事成之后,周姨娘也从不亲自来听梧院回话,只遣侍女匆匆禀明,疏离得不像侯府中人,倒似方外隐士。
如今,却深夜冒着薄雪前来,实在是稀罕。
“真真是稀客临门。”裴桑枝由衷道:“周姨娘,外头风雪正紧,不妨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。”
周姨娘缓缓直起身来,低眉敛目地道了声谢,双手捧着茶盏却不曾饮,只望着盏中氤氲的热气出神。
片刻后,她终是抬眸轻声道:“妾身近日听得一桩闲话,说是五姑娘要记在萧夫人名下,不知此事可真?”
裴桑枝挑挑眉,眼底掠过一丝玩味:“周姨娘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,这般洞若观火,倒叫人看不出是深居简出、两耳不闻窗外事之人。”
周姨娘轻叹一声,将茶盏缓缓搁在案几上,眉眼间透着几分自厌的疏淡,语气平静得听不出半分波澜:“五姑娘既问起,妾身也不便隐瞒。前些日子侯府风波不断,侯爷心中烦闷,竟破天荒地来了妾身这偏僻院落,说是要寻个清净去处。”
“那日侯爷多饮了几杯,酒意上头便再管不住舌根,絮絮叨叨地诉起苦发起牢骚来。先是抱怨家宅不宁,继而又叹仕途不得志,说到子嗣单薄时更是捶胸顿足。其间偶然提及五姑娘,只道您心比天高,本事也不小,成日里盘算着要记在萧夫人名下。”
“妾身在一旁伺候,将这些话一字不落地听进耳中,暗自记在心头。”
“妾身听在耳中,便记在心中。”
“敢问姑娘,可是如此?”
裴桑枝眸光一凝,单刀直入道:“确是如此。只是不知此事与周姨娘有何干系?”
“莫非周姨娘觉得此举不妥,这才趁着风雪夜掩人耳目,特地来此劝说我?”
周姨娘缓缓摇头,唇边浮起一抹凄然苦笑:“妾身不过是一叶浮萍,无根无依,又兼资质驽钝,有何资格置喙五姑娘的决断?”
“妾身贸然造访听梧院,为的是亲眼来瞧瞧五姑娘的风采。”
“五姑娘可知,妾身因何成为侯爷的妾室?”
裴桑枝的言辞很是谨慎:“我听府里的老人们说,姨娘是蒙先夫人萧氏赏识,亲自做主纳你做了侯爷的妾室。”
周姨娘面露怀念之色:“是也不是。”
周姨娘眸光微黯,唇边浮起一丝追忆的浅笑,声音渐渐飘远,“说是,却也不尽然。”
“妾身原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,机缘巧合下救……救了萧夫人性命。那时夫人尚在闺中,见我孤苦伶仃,便执意认作义妹。”
“那时,萧家老太爷尚在,府里处处透着书香门第的气派。妾身虽是义妹,可绫罗绸缎、诗书教养,样样都比照着正经小姐的份例来。”
“直到……”
“直到侯爷被正式过继为驸马爷的嗣子……”
“直到夫人临盆生产……”
“直到萧老大人溘然长逝,萧家失势……”
“我与嫂嫂前来永宁侯府探望产后的夫人,眼见夫人形销骨立,面色惨白如纸,整个人仿佛一具行走的枯骨。而,侯爷对夫人不闻不问。”
“在我与再三追问下,夫人才哽咽道出实情,自她产后,侯爷不仅极尽羞辱之能事,也稍有不如意便对夫人拳打脚踢,更在她未出小月之时,就强行……”
说到此,周姨娘抿了抿唇,将那句不适合未出阁女子听的话,硬生生咽了下去,眼睛里却控制不住的蓄满泪水。
“我忧心夫人每况愈下的身体,又自恃粗通岐黄之术,便斗胆请缨留在侯府。一来可朝夕侍奉汤药,保夫人百日平安;二来也能让侯爷稍稍有些顾忌,好歹容夫人将养些时日,待元气渐复......”
“那时年少啊……”周姨娘别过脸去,捻着帕子轻轻拭去泪水,声音里的颤意却难再遮掩:“那时年少,心中自有股侠气豪情,天不怕地不怕。只是也没料到最是该讲究体面和规矩的勋爵,会丑陋狰狞至此!”
“有一日,侯爷醉醺醺地从宴席归来,满身酒气熏天。他粗暴地挥退了院里所有丫鬟婆子,不顾夫人百般推拒,硬要......要行那周公之礼。我宿在厢房,听得夫人凄厉的哀嚎一声惨过一声,实在不忍,便斗胆闯了进去。”
“第二日,侯府便多了一位周姨娘。”
“那一年,我尚未及笄。”
“什么夫人的是赏识我、亲自替侯爷纳我为妾,实则都是为了替我挡下那些流言蜚语,护我平安周全。”
裴桑枝:永宁侯真真是彻头彻尾的烂人。
堂堂萧氏女嫁给一个前程尚不明朗的侯府旁支子弟,说破天地也是低嫁。
彼时,永宁侯太夫人为驸马择嗣一事尚未定夺,这门亲事自然算不得门当户对。
按理说,永宁侯应该如获至宝才对。
裴桑枝在心中将永宁侯骂得体无完肤、狗血淋头,面上却恰到好处地浮现出几分犹疑与困惑。
“敢问姨娘,为何要将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之事告知于我?莫非,这会影响到妾身记名在萧夫人名下的事宜?”
周姨娘回眸:“五姑娘,妾身看到了。”
“在侯爷生母寿宴那日……”
“妾身看到了……”
“妾身看到五姑娘在古槐下掘着腐土,在铁器旁刮拭锈迹。”
“妾身也看到了祠堂的那把火,是五姑娘亲手放的。”
裴桑枝面不改色,不疾不徐道:“周姨娘以为父亲他猜不到吗?如若姨娘执意要以此事相挟,只怕最终落得个作茧自缚的下场。”
“在这偌大的侯府冷眼旁观这么多年,姨娘还看不透吗?”
周姨娘:“不是要挟。”
“妾身方才已然说过,今夜来此只是亲眼瞧瞧五姑娘的风采。”
“妾身,放心了。”
是真的放心了。
周姨娘深深吐出一口浊气,抬眼痴痴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。那雪花真像被扯碎的棉絮,又似故人的眼泪,簌簌地落个不停。
忽地,笑出了声。
“人在做,天在看。”
“不是不报,时辰未到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