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片被命名为“静生区”的麦田,已然成为第八十七号单元的圣地。
紫茎金芒的麦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节生长,每一缕风吹过,都像是它们在低声絮语。
孩童们不再追逐嬉闹,而是每日成群结队地围在田垄边,屏息聆听。
他们叫它“说话麦”,坚信每一片麦叶的摇曳,都是神只的启示。
“我们该为林先生立一座碑,就在麦田边上!”有人在晚间的集会上高声提议,立刻引来一片附和。
这不仅仅是感恩,更是一种急于将这转瞬即逝的奇迹固化为永恒的渴望。
林逸对此不置可否。
他既未反对,也未曾流露出一丝支持。
众人只看到他每日清晨,当第一缕熹微晨光刺破地平线时,便会独自一人来到田边。
他不像孩童那样期待聆听,也不像农人那样检视长势,只是沉默地蹲下,伸出修长的手指,一遍又一遍,极其轻柔地抚过泥土表面。
无人知晓,在那片湿润的泥土之下,正是那两株率先破土的麦苗根系交错之地。
它们的根须在黑暗中顽强蔓延,勾勒出的轮廓,恰如两个凌厉的字迹——“我不”。
这是他最初的回答,也是一切的根源。
楚瑶站在远处,风拂过她的发梢,也带来了人群中浮荡着的那股焦灼而炽热的渴求。
人们不再满足于眼前的“说话麦”,他们开始期待下一个,更宏大,更明确的奇迹。
仿佛只有接连不断的异象,才能证明他们被神眷顾的价值,才能抚平他们内心深处对未来的惶恐。
她看了一眼远处林逸孤独的背影,那背影像一座拒绝被解读的孤岛。
她悄然拾起一片枯叶,叶脉的纹路繁复如星图。
指尖微动,一股柔和的气流托着这片落叶,精准地穿过窗户的缝隙,飘落在林逸的书桌上。
那交错的叶脉,仿佛一句无声的质问,在寂静中悄然展开:“你还在等被读懂吗?”
当晚,林逸回到小屋,看到了桌上的落叶。
他拿起它,指尖摩挲着那句“质问”,眼神幽深如海。
他没有回答,而是从贴身处取出了一个看似空无一物的晶体吊坠。
这便是他珍藏多年的“时空主宰”权柄残核。
它并非实体,而是一滴被凝固在时间中的晶化泪滴,是他曾经身为“唯一答案者”时,留下的最后一道记忆烙印。
传说,在最绝望的境地,它可以重启一小片区域的规则,逆转因果。
但他从未动用过,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,一旦启用,无论结果如何,他都将被迫重回那个高高在上、背负一切的位置。
那不是拯救,而是另一重枷锁。
他走到冰冷的灶膛前,没有生火取暖,而是将那滴晶化泪滴轻轻放入。
他划燃火柴,幽蓝色的火焰舔舐上晶体。
刹那间,火焰暴涨,却毫无温度。
无数幻影在蓝色的光焰中闪灭,每一个画面都是一个曾经让他辗转反侧的抉择:是牺牲一人拯救万人,还是坚守每一个生命的尊严?
是留下不朽的功名,还是隐入尘埃,将未来还给众人?
他缓缓闭上双眼,不再去看那些足以压垮任何心智的过往。
他任由那承载着最后退路的权柄残核,在幽蓝的火焰中一点点化为飞灰,连同那些幻影,一同归于虚无。
就在灰烬落下的瞬间,来自地底深处的伊凡的低语,第一次带上了清晰可辨的震动,仿佛地壳深处的板块发生了无可挽回的错位:“第八十七节点……你斩断了最后一条退路。”
次日清晨,当所有学生像往常一样聚集在讲堂前时,林逸却宣布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决定。
“从今日起,我将停授所有课程,闭门三月。”他的声音平静,却像一记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,“这三个月,我不再教,只听。”
人群瞬间哗然。
愕然、不解、恐慌的情绪如同瘟疫般蔓延。
一名年轻的学生“扑通”一声跪倒在地,泪流满面地哀求:“先生,您不能走!我们……我们还需要您指引方向!”
林逸走下讲台,亲手将他扶起,动作轻柔而坚定。
他直视着那双惶恐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说道:“你若真听懂过我一堂课,就不该害怕我的沉默。”
说完,他转身离去,再没有一丝留恋。
他不再参与任何集会议事,甚至连每日都会去巡视的磨坊也不再踏足。
他只是在麦田最偏远的一角,找了一块光秃秃的岩石,终日独坐。
背对人群,面朝荒山。
楚瑶闭上眼,能清晰地感知到整个单元的群体脑波出现了一阵剧烈的、短暂的失衡。
那感觉,就像一座屹立在风暴中的灯塔突然熄灭,所有迷航的船只,在瞬间失去了方向,只能本能地、惊慌地四顾,疯狂寻找新的光源。
争议的种子,在恐慌的土壤里悄然滋生。
“我们不能就这么让他闲着!应该强行请他回归!”一名体格健壮的青年在人群中怒吼,他的眼中布满血丝。
他曾在一场塌方事故中被林逸所救,对他怀有近乎狂热的崇拜,“他拯救了我们,就有责任带领我们走下去!他不能这样抛弃我们!”
这番话像火星溅入油锅,立刻点燃了许多人内心的焦虑。
他们需要的不是一个沉默的哲人,而是一个无所不能的领袖。
这番话很快传到了林逸耳中。
他依旧坐在那块岩石上,对远处的喧嚣置若罔闻。
他没有起身辩解,只是从岩石上下来,走到田埂上,用手刨开泥土,挖了一个小坑。
然后,他取出一只随身携带的空碗,将它小心翼翼地埋了进去,只留一个碗口与地面齐平。
碗底,用利器刻着一行小字:“此处无人应答。”
当晚,夜深人静,伊凡的地底低语再次响起,断断续续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……催促:“它……藏在‘被需要的惯性’里……你走得太慢了,他们还在追逐你的影子。”
第二天,人们惊愕地发现,林逸不见了。
他不在那块岩石上,也不在小屋里。
直到晌午,才有人在一支前往水源地挑水的农工队列里,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。
林逸换上了一身满是补丁的粗布旧衣,赤着脚,和所有农工一样,挑着一对沉重的水桶,默默地走在队伍末尾。
有人认出了他,大惊失色,慌忙要上前行礼。
林逸却摇了摇头,声音沙哑地说:“我今日的工分还未满,没有资格停下歇息。”
他似乎不善于干这种粗活,扁担在他的肩头晃晃悠悠。
他像是故意一般,将扁担压得有些歪斜,满满一桶水泼洒出来,溅了自己一身泥水,狼狈不堪。
几个路过的孩童看到他这副模样,指着他哈哈大笑起来。
林逸听着那清脆的笑声,脸上竟也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。
当夜,那个曾怒斥他“抛弃众人”的青年,终究是没忍住,揣着一瓶伤药,偷偷来到了林逸临时栖身的农工棚屋。
借着昏暗的油灯,他看到林逸赤裸的上半身,那被扁担压过的肩膀红肿一片,甚至有些地方已经磨破了皮,渗出血丝。
青年再也控制不住,眼眶一红,声音哽咽:“您……您何必如此作践自己?”
林逸正用一块湿布擦拭着那根磨得光滑的扁担,头也不抬,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:“我不是在惩罚自己,我是在教你们最后一课——一个不发光的人,也能把水送到田里。”
七日后,那片紫茎金芒的“说话麦”,终于在顶端结出了第一粒麦实。
那麦实饱满得仿佛要裂开,金光灿灿,充满了神圣的气息。
发现它的人欣喜若狂,立刻将其呈送上来。
在所有人的注视下,林逸亲手剥开了那粒麦实。
然而,剥开的瞬间,所有人都愣住了。
坚硬的麦壳之内,空空如也,竟没有一粒米。
唯有在内壁上,用一种不可思议的工艺,微刻着一圈细若蚊足的文字。
林逸将它举到眼前,轻声念出:“我在此,因我不被需要。”
他取下这粒特殊的麦实,随手投入了刚刚磨好的新面粉之中,对目瞪口呆的磨坊主说:“揉进去吧。”
次日,新蒸出的第一锅馒头被分发下去。
一个孩子咬了一大口,忽然“哎呀”一声,从嘴里吐出一颗硬物。
正是那粒刻着字的空壳麦实。
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,所有人都看向林逸,等待他的解释。
林逸却只是拿起一个馒头,慢条斯理地吃着,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的笑容:“今年的面,似乎……有点嚼头。”
当夜,一轮孤月悬于天际。
林逸独自一人,踏着月色,走上了单元最高处的山脊。
他望着远处磨坊里透出的星星点点的灯火,那里,人们或许正围着那粒奇特的麦实,或困惑,或激动,或敬畏。
他对着那片灯火,轻声自语,像是在对某个看不见的存在汇报:“第八十七单元……是时候,该有人开始讨厌我了。”
话音未落,异变陡生!
“静生区”的麦田中央,一道璀璨的晶化光芒冲天而起!
光芒在半空中凝聚、绽放,化作一朵巨大的、由纯粹能量构成的麦花。
光华流转,所有人都以为会像过去一样,在花心看到林逸那神明般的身影。
然而,这一次,花心浮现的,却不是任何人的正面影像。
那是一个决绝的、孤寂的背影。
一个正弯着腰,在田埂上,亲手埋下一只空碗的背影。
正是他七日之前,无人看见时的姿态。
与此同时,地底深处,伊凡的世界里,传来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回响,仿佛一扇尘封了万古的巨门,正在缓缓开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