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阿婆的身影在晨雾中显得格外瘦削,她手中的老榆木拐杖每一下都笃定地戳进湿软的泥土里,发出沉闷的噗声。
她走到了那圈由瓦片、旧碗和生锈铁犁头围成的简陋祭坛前。
夜露深重,将一切都浸润得湿漉漉的。
那个缺了口的青瓷茶杯里,不知何时积了半杯清冽的雨水,水面上静静漂浮着一片狭长的芦苇叶。
诡异的是,那叶片上银色的脉络并未因浸水而黯淡,反而像是被激活了一般,闪烁着微光,竟在小小的水面倒影中,勾勒出一条蜿蜒小径的轮廓,仿佛是这片广袤湿地的微缩地图。
陈阿婆浑浊的眼中精光一闪,她没有丝毫犹豫,缓缓蹲下身,枯树皮般的手指,颤巍巍地伸向那杯水。
指尖轻触水面的瞬间,一圈涟漪荡开,那银色小径的光纹却丝毫未乱,反而像有了生命般,顺着她的指尖,如一条微小的电蛇,飞速爬上她的手背,直窜入掌心。
光纹在她布满老茧的掌心一阵扭动,最终拼出了三个清晰的银字:“它醒了。”
心头猛地一震,如同被重锤敲击,但陈阿婆的脸上却没有半分惊慌。
她只是缓缓收回手,掌心的银光也随之隐去。
她望着广阔无垠、在晨曦中苏醒的湿地,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:“不,不是它醒了,是我们……终于开始走了。”
没过多久,小满的身影出现在小径的另一头。
她背着一个军绿色的旧水壶,手里还攥着一卷粗糙的麻绳,脚步轻快而急切。
她一眼就看到了祭坛中央那株墙语花的变化。
昨日还只是茎部隐现的银脉,此刻已经稳定下来,如同一条流淌着水银的血管,清晰可见。
更让她心跳加速的是,那半开的花瓣内侧,竟像一幕小小的光影戏,浮现出动态的画面。
画面里,一双赤裸的脚踩在湿润的泥地上,脚趾深陷,脚跟抬起,每一步落下,地面上的野草银纹便如投入石子的湖面,一圈圈涟漪荡开去。
那双脚走得很慢,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,仿佛在与大地一同呼吸。
小满怔住了,心神完全被那画面攫住。
她仿佛听到了某种无声的召唤,鬼使神差地,她放下水壶和麻绳,利落地脱下了脚上的胶鞋和棉袜,将一双白净的脚丫踩在了微凉的湿地上。
她学着画面中的样子,提起脚跟,将重心完全放在前脚掌,然后,重重地,又带着一丝敬畏地,踩在了那条由野草银纹构成的光路上。
一步,两步……
一股奇异的暖流猛地从脚底的涌泉穴涌起,瞬间传遍四肢百骸!
那不是泥土的温度,而是一种源自地脉深处的、温润而磅礴的能量。
就在这时,她忽然听见脚下的土里传来一阵极轻的回响——那声音细密而繁杂,像是藏在地下的亿万生灵,用无数细小的脚步声,在回应着她的步伐。
她受到了巨大的鼓舞,不再迟疑,一步步坚定地向前走去。
她走得越远,脚下的光路就越发明亮,银光甚至从草根蔓延到了草叶的顶端。
更奇妙的是,当她走出数十米后,前方的光路竟开始主动分叉,如同拥有了自己的意志。
一条向北,蜿蜒着延伸至远处那棵虬结的老槐树根部;另一条则向东,一头扎进了那片望不到头的芦苇荡深处。
小满停下脚步,略作犹豫。
北边的老槐树是村里的地标,代表着安稳和归宿。
而东边的芦苇荡,则充满了未知与神秘。
几乎是出于本能,她选择了东方。
芦苇长得比人还高,她穿行其中,高大的苇秆拂过她的脸颊和手臂,微微发痒。
光路在脚下清晰地指引着方向。
又走了不知多久,她忽然发现,前方一丛野草的银纹突兀地熄灭了,构成光路的菌丝也像受惊的触手般蜷缩起来,露出下方板结干裂的泥土。
光路在这里……断了。
小满立刻蹲下身,伸手摸了摸那片土地,硬邦邦的,毫无生气。
她立刻明白了,这里的土质板结,水分严重流失,无法再承载那股生命能量的流动。
她没有多想,立刻跑回收起水壶,拧开盖子,将清凉的井水小心翼翼地浇在那片干裂的土地上。
滋滋的声响中,泥土贪婪地吮吸着水分。
她又从腰间摸出一把小巧的工兵铲,细致地将板结的土块敲碎、松开,让水能渗透到更深处。
做完这一切,她解开那卷麻绳,将它平铺在湿润的泥土上,像是在为受伤的大地铺上一层透气的“绷带”。
奇迹发生了。
不过片刻,那原本粗糙暗沉的麻绳,竟开始从内部渗出淡淡的银光。
银光顺着绳子的纤维蔓延,与两端的光路重新连接。
那些蜷缩的菌丝仿佛得到了安抚,缓缓舒展开来,重新攀附上麻绳,熄灭的野草银纹也一株接一株地,重新被点亮。
断裂的光路,被她修好了!
远远的山坡上,陈阿婆将这一切尽收眼底,但她并未上前指点,只是默默地转身,走回了自家的小院。
她从床底一个上锁的木箱里,翻出了一本封面已经磨损发黑的旧账本。
账本里,用遒劲的笔迹记录着一个叫林逸的男人的生平,从出生到……消失。
她直接翻到最后一页,那是她自己的字迹,一行字写得歪歪扭扭,却力透纸背:“光不是传下来的,是走出来的。”
此刻,这行墨迹竟也微微泛起银光,与湿地里的光芒遥相呼应。
陈阿婆轻轻合上账本,如同捧着一件稀世珍宝,蹒跚着回到了湿地。
她走到小满刚刚修好的那段光路的尽头,蹲下身,用手刨开湿润的泥土,郑重地将这本承载着一个人一生的账本,埋了进去。
泥土仿佛有灵性一般,自动合拢,不见一丝翻动的痕迹。
紧接着,无数银色的菌丝从四面八方涌来,缠绕住书脊,只一圈,便带着那本账本,缓缓沉入了更深的土层之中——像大地,接过了一段未完的话。
当夜,小满做了一个无比清晰的梦。
她梦见自己走在一条无边无际的光路上,两旁的野草银纹齐刷刷地亮起,照亮了整个世界。
每一株墙语花的花瓣上,都浮现出不同人的脚印:有穿着厚重布鞋、步履蹒跚的老人,有光着脚丫、蹦蹦跳跳的孩子,还有穿着打了好几层补丁的鞋底、走得异常沉稳的妇女……无数的脚印,无数条人生轨迹,都在这条光路上交汇。
她兴奋地低头,想看看自己的脚印是什么样子,却骇然发现,自己脚下的光路,竟是一片空白。
她急了,拼命地想在地上踩出痕迹,甚至脱下鞋想用脚去烙印,却无论如何也留不下一丝一毫的痕迹。
就在这无边的焦虑中,她猛地醒了过来。
天还未亮,她却再也睡不着。
晨曦初露,她便疯了一般奔向湿地。
到了那条光路前,她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赤脚踩了上去。
她不再像昨天那样小心翼翼,而是用尽全身的力气,一下,又一下,重重地跺着脚,直到脚底发烫,传来阵阵刺痛。
她喘着粗气,对着脚下的光路,也像是在对自己说,声音带着一丝哭腔和无比的执拗:“我也在走,我也在走!”
黄昏时分,异变陡生。
整片湿地的野草银纹,毫无征兆地同步明灭了三次,每一次熄灭都长达数秒,仿佛整个大地的呼吸都暂停了。
小满和陈阿婆都惊愕地望着这一幕。
第三次闪烁过后,光芒再次亮起,却不再像之前那样温顺地局限于既有的路径。
光流如同决堤的洪水,向着四面八方无序地蔓延开来,在漆黑的泥地上疯狂地勾勒、拼凑,最终,竟拼出了无数交错的脚印!
那些脚印大小不一,方向各异,有的深有的浅,有的急促有的从容,但它们最终都指向同一个方向:那本被埋下的账本所在的位置。
陈阿婆站在高处,看着这片由光构成的、奔向同一个终点的“万众足迹”,心头一热,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,喃喃道:“原来……原来它开始认人了。”
而在她脚下的大地深处,那本被泥土包裹的旧账本,正缓缓地渗出越来越盛的银光,像一颗被唤醒的、沉入地底的心脏,开始一下,一下,有力地跳动。
陈阿婆的喜悦只持续了片刻,便被一种莫名的感觉所取代。
她低下头,感受到脚下的土地传来一阵极其微弱的燥热,不同于白日太阳的炙烤,那是一种从内部升起的、带着焦渴意味的温度。
空气中弥漫的银色光华,似乎不再只是单纯地照亮,反而像无数张贪婪的嘴,正拼命汲取着空气中、泥土里最后一丝湿润的生机。
这片因光而苏醒的土地,仿佛也因这过于璀璨的光,而开始感到口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