烈日如刀,悬于天顶,已是第五日。
湿地不再氤氲水汽,地表被烤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龟裂,仿佛大地干涸的血管。
那些曾如星河般璀璨的光纹,如今黯淡得如同风中残烛,大部分银色菌丝不堪炙烤,已深深缩回泥土的庇护所中,只留下一片死寂的灰白。
小满的心,也如同这片土地一般,焦灼不堪。
她带着几个半大的孩子,提着所有能盛水的木桶和陶罐,一遍遍地往返于远处唯一尚未干涸的水源与这片光路之间。
水泼在滚烫的泥土上,只发出一声绝望的“滋啦”声,便化作一缕白烟,瞬间被吞噬,连一点湿痕都难以留下。
孩子们的脸上挂着汗珠与泥污,小小的肩膀被水桶压得通红,动作早已不复最初的积极,只剩下机械的麻木。
收效甚微。
光纹的黯淡没有丝毫缓解,反而像是被这徒劳的挣扎激怒了,萎缩得更加厉害。
黄昏时分,残阳如血,将一切都染上了一层悲凉的色调。
孩子们已精疲力竭地东倒西歪地睡去,小满却毫无睡意。
她独自一人,失魂落魄地蹲在一株墙语花前。
这株花是她与林逸联系的唯一纽带,此刻却也病恹恹的,花瓣卷曲,边缘泛黄。
她颤抖着手指,轻轻拂开花瓣,看向内侧那片由光构成的画面。
画面模糊不清,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,那个曾挺拔如松的背影,此刻淡得几乎要彻底消散,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走。
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,让她浑身发冷。
一个念头脱口而出,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哭腔:“是不是……是不是我们走得太急了?”
为了尽快延伸光路,为了早日找到林逸,她催促着所有人,也催促着自己,日夜兼程,将行走变成了一场与时间赛跑的苦役。
难道,是这种急功近利,耗尽了光路的生命力?
话音刚落,脚下的干土忽然传来一阵微弱的骚动。
几缕残存的银色菌丝艰难地从裂缝中探出,在她眼前,缓缓拼凑出两个微光闪烁的字。
心旱。
小满的呼吸猛地一滞,整个人如遭雷击。
心旱?
不是土地干旱,而是心的干旱?
她怔怔地看着这两个字,脑海中轰然作响。
这几日的一幕幕飞速闪过:她厉声催促孩子们快些修整前路,她焦躁地计算着每日延伸的距离,她因为一点点迟滞而大发雷霆……她怕,她怕光路断掉,怕唯一的希望就此湮灭。
她低下头,看向自己的双手。
掌心布满了劳作的厚茧,指节粗大,上面还留着绳索勒出的深深红印,泥土嵌在指甲缝里,早已洗不干净。
这双手,曾是抚摸花草、感受生机的手,如今却成了一件只知向前、向前的工具。
她明白了。
她把行走这件事,当成了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,而不是路途本身。
她关注的是终点,却忘记了脚下的每一步。
她的心,早已在这场疯狂的追逐中变得坚硬、焦渴,失去了感知土地呼吸的能力。
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席卷而来,让她再也支撑不住。
她松开紧握的拳头,缓缓地、缓缓地靠着墙语花坐倒在龟裂的泥地上。
她闭上双眼,不再去想那遥远的目标,不再去管那黯淡的光路。
她什么都不做,只是感受。
感受脚底板传来的、被夕阳晒了一整天的余温,那温度透过草鞋,微弱却真实。
感受晚风拂过耳畔,吹动远处芦苇丛,发出“沙沙”的声响,像一首古老的歌谣。
感受空气中尘土的味道,混合着植物枯萎的气息。
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。
她的心跳渐渐平复,急促的呼吸变得悠长。
不知过了多久,就在她几乎要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时,一丝微弱的、凉丝丝的触感从她的脚心传来。
她没有睁眼,只是静静地等待。
那缕银丝,像一条胆怯的小蛇,从泥土深处爬出,小心翼翼地、试探性地缠上了她的脚踝,然后顺着小腿,一路向上,最终轻轻地缠绕在她的手腕上。
那感觉,就像是另一道脉搏,微弱却坚定地,与她的心跳形成了共鸣。
大地,在回应她。
第二日清晨,天刚蒙蒙亮。
小满醒来时,发现手腕上的银丝已经消失,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充盈着她的内心。
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拿起工具,招呼孩子们开工,只是提了一壶昨夜晾好的温水,独自一人,缓缓走入了湿地。
她的脚步很轻,姿态很慢,不再刻意去追寻那些残存的光纹。
她像个漫无目的的旅人,随意地停在一丛几乎完全干枯的草根旁,将壶里的温水温柔地、一滴滴地浇在根部。
然后,她蹲下身,伸出手指,轻轻触摸一株蜷缩成一团的菌丝,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,低声呢喃:“别急,你歇会儿。”
她走得很慢,慢到像是用脚步丈量着每一寸土地的肌理。
有时,她甚至会寻一块干净些的石头,在原地坐上半日,只是看着云卷云舒,听着虫鸣鸟叫。
孩子们远远地看着,满脸不解。
这个平日里比谁都急的满姐,今天是怎么了?
只有一直沉默观察的陈阿婆,拄着拐杖站在远处,浑浊的老眼中却闪过一丝欣慰的光。
她对着身旁同样困惑的年轻人轻声说道:“她终于学会松土了——心松了,光才进得来。”
午后,天空毫无征兆地阴沉下来,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微雨。
这雨不大,却绵密而持久,像是上天垂下的怜悯。
孩子们欢呼着跑回简陋的棚屋躲雨,陈阿婆也回了屋。
只有小满,依旧静静地坐在那片湿地的中央,任由清凉的雨丝打湿她的衣衫和头发。
她没有躲避,反而仰起脸,感受着雨水亲吻肌肤的触感。
雨水渗入干裂的泥土,发出细微的声响,像是在为大地解渴。
奇迹发生了。
那些深藏地底的银色菌丝,如同被甘霖唤醒的沉睡根须,一根根,一缕缕,缓缓地从缝隙中探出头来。
小满没有动,只是将自己的掌心,轻轻贴在了湿润的泥地上。
她能感受到,一丝微弱却清晰的暖流,正顺着菌丝,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,通过她的手掌,缓缓流入她的身体。
忽然,以她为中心,整片区域的野草、泥土、石块上潜藏的银纹,在同一时刻,齐齐亮起!
那光芒不再像从前那样急切地奔涌、扩散,而是像一个沉睡的巨人,在进行着悠长而平稳的呼吸。
光芒缓缓亮起,又缓缓沉寂,再缓缓亮起……那起伏的节奏,竟与她此刻的心跳,完美地合而为一。
陈阿婆放心不下,冒着雨走了过来。
当她看到眼前的景象时,整个人都呆住了。
小满闭目盘坐于泥泞之中,周身环绕着无数亮起的银纹,光影交错,竟隐隐形成一个以她为核心的、不断呼吸的微型光网。
老人没有上前打扰。
她只是将自己一直拄着的一把旧扫帚,轻轻地靠在了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上。
那是一把她用了几十年的扫帚,清扫过院落,也曾被她当作拐杖,走过最初的光路。
扫帚的竹柄因为常年与菌丝接触,早已被银脉渗透,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木石质感。
就在扫帚靠上石头的瞬间,几缕银丝从地面悄然爬出,如同拥有生命的藤蔓,迅速缠上了扫帚柄,紧紧绕了三圈。
片刻之后,银丝又悄无声息地退回了土里,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但陈阿婆知道,光网,已经“记住”了这件新的行走之物。
不知过了多久,雨停了。
小满缓缓睁开双眼,眼底一片清明。
她站起身,低头看去,发现自己今天走过的路径,竟然没有像往常那样亮起一条清晰的光路。
但是,路径沿途的那些野草和菌丝上的银纹,却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更深邃、更稳固,仿佛它们的根已经扎入了这片土地的灵魂深处。
她赤着脚,踏上了归途。
每一步,都踩得极轻,极缓,像是在一片薄冰上舞蹈。
身后,光纹并未随着她的脚步立即亮起。
然而,就在她走过许久之后,在她身后那条空无一物的路径上,那些她踩过的脚印,竟一个接一个,悄然无声地,由内而外地浮现出温润而持久的光芒。
那光芒不刺眼,不张扬,就像大地在温柔地回忆着她的脚印,并将这份记忆,永远地烙印了下来。
陈阿婆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,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震撼。
她喃喃自语:“原来……原来最深的路,是走完之后,才亮起来的。”
而此刻,无人知晓。
在千里之外,一片从未有过人类足迹的荒原之上,一株孤零零的墙语花,在寂静的风中,其茎部的银光,微不可察地闪动了一下,整朵花,都因此而轻轻地,颤了颤。
这片沉寂了千年的土地,似乎感应到了什么,开始有了苏醒的迹象。
陈阿婆回到棚屋,心中那份因小满的蜕变而带来的喜悦,却始终被一丝隐隐的不安所缠绕。
这光路,这网络,究竟连接着什么?
林逸的安危,又与这片大地的呼吸有着怎样的关联?
夜深了,她带着这些疑问,沉沉睡去。
梦境,也因此变得格外深邃悠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