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医院的公服与常服由小太监捧着送来时,正静静搁在贺景春的书案上。
案头那方端砚昨日才磨了半池墨,狼毫笔斜斜搭在砚边,一滴墨正顺着笔尖往下坠,却在触及纸面的前一刻凝住了。
那青缎子在窗棂漏下的日影里泛着幽幽光泽,宛如上好的古玉,偏生悄没声儿的,倒像些久无人问津的旧物一般,透着股子冷清。
原是每季各备两套,公服与常服加起来,统共是八套。
公服是青色素纱盘领右衽,袖长三尺,领后绣着径寸小杂花补子,旁边还搭着顶皂色纱幞头,瞧着倒也周正。
常服则是乌纱帽配青罗团领衫,衫上鸂鶒补子绣得活灵活现,那鸟儿振翅欲飞,仿佛下一刻就要从罗衫上飞出来一般。下头系着乌角镶玉的革带,玉扣在光线下流转着温润的宝光,原该是体面至极的物件,此刻却像压在心头的石头,沉甸甸的。
贺景春指尖刚触到那青缎,便像被烙铁烫了似的猛地缩了回去,复又缓缓抚上去,指腹细细碾过补子上的花纹,鸂鶒的羽翼在指尖下凹凸分明,眸子里的光彩便一寸寸暗了下去。
初时还有几分希冀的星火,到后来,竟如泼了墨的夜,连一丝微光也无了,只剩一片死寂。
他曾无数次梦见自己穿上这衣裳的模样,那该是他熬够了资历,凭真本事挣来御医身份,风风光光穿上的。
可如今,却只因一道赐婚圣旨要他嫁与一个男子,这官位与衣裳便成了添头,像打发叫花子般丢到他面前。
这官帽、这衣裳、这革带,都失了往日的庄重,只剩满心的屈辱,连带着那份曾有的庄重与珍视,也一并被这道圣旨碾得粉碎。
丰穗在一旁看得心头发紧,见贺景春猛地将那几套衣裳连同乌纱帽狠狠掼在地上,唬得脸都白了,魂飞魄散般连滚带爬过去拾掇。
他怀里紧紧抱着衣裳,生怕再被主子损毁半分,\"噗通\" 一声跪在地上,膝盖撞在青砖上发出闷响,疼得他龇牙咧嘴也顾不上揉,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流。
他紧紧攥着贺景春袍角的指节都泛了白,声音带着哭腔苦苦劝道:
\"三爷,万万使不得啊!这可是御赐的官服,您这是...... 这是对圣旨有怨啊!传出去便是满门抄斩的大罪,您就算不为自己想,也得为府里老老少少想想啊......\"
他说着话,眼泪鼻涕糊了一脸,恐惧像冰冷的蛇,缠得他几乎窒息。
贺景春气得浑身发抖,胸口剧烈起伏止不住地咳嗽,咳得腰都弓成了虾米,半晌咳得直不起腰也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。
他指着丰穗嘴唇翕动了几下,却只发出破碎的气音,最后只得无力地挥了挥手示意丰穗退下。
他连发怒的资格都没有。
丰穗不敢再多言,捧着衣裳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。走到门口时,他还回头望了一眼,见贺景春仍僵立在原地,背影单薄得像张纸,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。
三爷心里的苦,他懂,可懂又能如何?在这皇命面前,谁不是蝼蚁?
待丰穗退出去后,他独自一人坐在地上,地砖的凉气透过薄薄的衣料丝丝缕缕浸上来,直入骨髓。床边的竹帘被风吹得摇晃,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,映出满脸的颓然。
过了约莫半个时辰,胸口的气才算顺了些,可一股悲凉又从心底漫上来,缠得他心口像是被无数根细针密密扎着,绕得他五脏六腑都发疼,让他几乎喘不过气。
他抬手按了按发紧的眉心,指腹沾了些冰凉的湿意,才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。只得重重叹了口气,那叹气声在空荡的屋子里打着旋儿,眼底的湿意映着窗外的日影,像两汪盛满了苦水的深潭,只觉满心都是说不出的凄惶。
正胡思乱想间,外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,他忙他忙用袖口胡乱抹了把脸,起身理了理皱巴巴的衣襟,将那点狼狈掩了去,顺手将散落的书页归拢整齐。
春华带着几个小厮进来,手里都捧着描金漆匣。
她脸上的笑堆得像朵开败了的菊花,眼角的褶子挤在一起,瞧着那心情是极好的,语气里满是刻意的欢喜雀跃,还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:
\"三爷大喜!大喜啊!这是老太太特意让奴婢从库房里寻来这些好物,说是给您添的嫁妆,都是些体面物件,还望三爷莫嫌简薄才是。\"
她说着,亲自上前打开最上面的那只匣子,动作里带着几分炫耀。
那一排匣子一打开,贺景春只觉一股气直冲天灵盖,太阳穴突突直跳,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,他的脸色霎时铁青得像案头的砚台,嘴唇都咬得泛了白,连耳根都涨得通红,几乎要渗出血来。
他死死攥着拳头,指甲深深嵌进掌心,才勉强稳住身形,拼命忍着胸中的剧烈起伏,连那要咳嗽的冲动也强压了下去,喉间涌上的腥甜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。
一尊送子观音眉眼含笑,瓷白的釉色在光下晃得人眼晕,却瞧着格外刺目。
一方洁白素帕叠得整整齐齐,边角绣着并蒂莲,偏生透着龌龊的意味。
一盒山参鹿鞭用锦缎裹着,散发着浓郁的药味,却是赤裸裸的羞辱。
一对雪玉卧兔莹润可爱,耳朵耷拉着,兔眼用朱砂点就,耳朵尖上还沾着点胭脂红,却像一把尖刀直插他的心口。
这一个个所谓的添妆,哪里是祝福,分明是老太太精心准备的利刃,一刀刀剐在他心上。 在嘲讽他虚有其表、无能生育,嘲讽他在和朱成康的婚姻里面无半分男子之用。
至于那对兔子......可是古代对男宠的其中一种隐晦称呼:兔儿爷。
这是把他当作供朱成康取乐的男宠了。
春华还在一旁喋喋不休:
\"老太太说了,您这嫁过去,虽说是圣上赐婚,可终究是男子,不比姑娘家能生养。带些这些物件,也显得咱们贺家懂事,知道替王爷着想......\"
贺景春闭眼静了几秒,耳边似乎还能听到春华那假惺惺的笑语,刚要说话时,突然觉得气急攻心,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,一股剧痛混着腥味从胸口直冲上来,烧得他喉咙发疼。
胸口和脑袋猛地一紧 ——\"哇\" 的一声,一口鲜血直喷出来,溅在青灰色的地砖上,竟如开了一丛凄艳的红梅。
他眼前一黑,身子便软软向后倒去,倒下的瞬间,他似乎看到春华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惊愕,随即又被一种幸灾乐祸的漠然取代。
齐国安在书房里,正替贺景春缝补磨破的袖口,银针在青缎上穿梭,像只忙碌的蜜蜂。听闻他被赐婚的消息时,银线在指间绕了个圈,忽的 \"啪\" 一声断了。
他望着那线头在日光里荡来荡去,活像只濒死的蝴蝶,窗外的茉莉落了片花瓣,沾在窗台上,恰似一滴未拭干的泪。
“老爷,”
拾烟的声音带着哭腔,哽咽着几乎说不囫囵:
\"是圣上的旨意,春哥儿...... 推不掉啊。\"
齐国安没说话,只是把断了的银线重新穿进针孔。那针在他手里抖了抖,扎在指腹上,渗出点血珠,他却像没看见,依旧缝着那磨破的袖口。血珠滴在青色杭绸上,晕开一小朵暗红的花。
杭绸上渐渐缀满了细密的针脚,像片落满了雪的网,网住了过往,也网住了未来。
他想起早上贺景春蒙住他眼睛时的笑,睫毛像小扇子似的扫过他的掌心,带着少年人的顽皮;想起他说 \"想在您这儿住些日子\" 时的依赖,心口忽然像被什么堵住了,闷得发疼,那眼泪便不争气地涌了上来,模糊了眼前的针脚。
皇帝到底是......什么意思?
是赏,是罚?
是把他贺景春当成了平衡朝局的棋子,还是随意处置的玩物?
这两个半点都不相关的人,怎么就被圣上绑到一起去了?
他还未来得及多想,丰年便急吼吼冲了进来,\"噗通\" 跪在地上,膝盖撞得地砖发出闷响,脸上还挂着泪痕,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,声音都变了调:
“大人!我家三爷...... 三爷吐了血,晕过去了!您快去救命啊......”
齐国安赶到蟾花堂时,贺景春已经被抬到床上了,他此刻已经褪去了外衣,露出里面的月白中衣,领口沾着点点血迹,苍白的脸色间还带着一股异样的红色。
齐国安一把脉眉头便紧紧蹙了起来,指下的脉搏急促而虚浮。
他知道是气血攻心所致,他从小底子就差,小时候又被贺大爷踹伤了肺腑才导致的咳疾,好不容易仔细养着好了些,却又不知为何这两年身子时好时坏。
他心思重,什么事都藏在心里,又郁结于胸,这是被激得狠了,咳得急了,一口气没上来才吐了血。
他顾不上眼前渐渐模糊的视线,急忙用袖口抹了把泪取过银针,手稳得像磐石,先在他几处要穴上扎下稳住气息,又吩咐丰穗去煎药。
看着贺景春毫无血色的脸,他忍不住又用帕子擦了擦泪,瞥见桌上那些打开的匣子时气得肝肠寸断,恨不得破口大骂,抓起那对雪玉卧兔就想摔出去,手到半空却又生生停住,终究是无力地放下,那玉的冰凉透过指尖传来,冷得他心头发颤。
好歹是自家哥儿,又是圣上赐婚,怎就这般明目张胆地羞辱人?!
他忽然想起什么,问了一旁的月壶,语气急切,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:
“圣旨可还有说了什么其他的?你家三爷可是圣上赐的婚,家里人可是糊涂了不成?这要是传出去,岂不是要折辱了圣上的颜面?”
月壶不敢再哭,忙拭了泪,恭恭敬敬地回禀:
“奴婢们没资格在旁边和主子们接旨,只听春华说,圣旨上没明说三爷的位份。老太太便说,想来不过是个男宠小妾,将来连太医院的差事都保不住,才敢...... 才敢这般行事。”
齐国安震怒之余,也只得重重叹了口气,满是无力。
下旨赐了婚又没给位份,可不就给了那些捧高踩低的人作贱的由头吗?皇权便是如此,给你一分恩宠,也留着九分拿捏的余地,让你上不得,下不得,只能任人摆布。
他家老太太一向是个眼皮子浅、捧高踩低的,如何能懂得其中的利害。
齐国安不再说话,沉着脸给贺景春喂了药,药汁很苦,贺景春蹙着眉却没醒。又叫拾烟去太医院请个假,自己则直直往朱成康的府邸去了。
他还欠自己一个请求,当年曾救过他性命,今日正好去讨回来,可这 \"讨\" 字,本身就透着无尽的卑微。
他不是说要自己以后再不和他往来吗?也好,这些年所有的恩情,他齐国安便向朱成康讨个干干净净,哪怕日后不再见到贺景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