临近腊月的夜总透着股钻骨的寒气,贺景春连着两夜睡得并不太平,后半夜总冷不丁咳起来。
起初还顾忌躺在着身侧的朱成康,捂着嘴硬生生憋着气把咳意咽回去,只敢任那痒意在肺腑里打转。
到后来肺腑里像是塞了团冷雾,再也忍不住,不仅咳得胸腔发疼,还蜷起了身子,连带着盖在身上的被褥都跟着颤。
他也不愿惊动旁人,只悄没声儿披了件夹袄起身,摸黑点亮桌头那盏豆大的青釉錾花小油灯,在昏黄灯光里从多宝阁抽屉里翻出银针。
他的手法娴熟得很,三两下便在虎口合谷、后背肺俞两穴扎了针,又摸出那罐蜜炼川贝枇杷膏,就着温水咽了小半盏,喉间才稍觉润畅。
待贺景春被朱成康摇醒时,窗外天还黑沉沉的,只檐角雪光映着点微亮。
朱成康本就觉浅,两个晚上被贺景春的咳声搅得未曾合眼,此刻脸色瞧着不大好看,眼底泛着红血丝,却也没说半句埋怨的话。
贺景春被摇醒时带着几分起床气,却又在看清来人是朱成康的时候,那点火气又硬生生压了回去,揉着惺忪睡眼问道:
“怎么了?”
朱成康已洗漱妥当,宝蓝色里衣外罩着件素色绫绸中衣,手上拎着件银狐暖裘递过去,说话时带着一股豆沙薄荷的清润气息:
“去你那唤兔居用早膳,我那套上衙的常服还放在你屋,等下午从司狱司回来,再同你回贺家。”
今日本来是朱成康休沐,可他还有事没办完,只能把回门的事拖到午后。
贺景春不敢赖床,忙掀开被子起身。他心中还揣着几件要问朱成康的事,急匆匆套上衣服,洗漱完毕便跟着朱成康出门。
刚踏出门槛,那寒风就跟寻着缝似的往衣领里灌,贺景春忍不住打了个寒颤,哈出的白气在眼前绕了个圈,转瞬便消散在冷空气中。
他缩着脖子,声音被风吹得有些发飘:
“王爷,还有一个月便是年关了,年货总得早早备齐才好。您把年初那几日要往来的人家说与我听,我好提前安排妥当。”
朱成康低头看他,见他眼尾还沾着几分睡意,睫毛上似沾了些细碎雪沫,沉默片刻才开口道:
“节前两天要向宫里纳贡,眼下太子还未定,所以只需备太后、圣上和皇后的礼就好。这些我早已叫属官办妥,府里前头的事不用你操心,你只需要准备初三回贺家的备礼就是。”
说到这儿他顿了顿,补充道:
“咱们已入了威平王的族谱,你自己看着随便给个礼应付对面的就行,初一总得要一起去一趟的。”
这是皇帝的意思。
贺景春点点头,跟着朱成康回了唤兔居。刚进门,就见沉水候在廊下,身上裹着件灰鼠皮袄,见二人来了忙笑着迎上来:
“正巧要去有鹿斋找王爷和王妃呢,早膳可要即刻备下了?”
朱成康没接话,自顾自往内室换常服去了,贺景春记着要问管事的事,拉着沉水在窗边坐下:
“今日我才算是要正式见一见府里的管事,只是不知王府里的管事是谁,都管着些什么。”
沉水便叫了雁喜去厨房看膳,和贺景春细细说着府里的管事分工,从府外的侍卫到府内的三司六局,一五一十说得清楚,贺景春越听眉头皱得越紧。
从前他只管蟾花堂和几间铺子,如今既要管铺子里的经营盈利分红、田庄的农种事务,连府里三司六局的大小琐事都要经手,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。
就在贺景春听得发懵时,朱成康却已经从内室换好衣服出来,挥手让沉水下去了。
他今日穿了件藏青色织金兽面纹漳绒盘领曳撒,腰间缠着犀角雕刻云纹带扣的牛皮腰带,挂着一串青金石嵌绿松石灵芝纹禁步,脚上蹬着皂靴,外头还罩了件寒铁飞鱼甲,衬得身姿愈发挺拔,眉宇间英气更甚。
此时的早膳已经摆好了,朱成康便自顾自的坐下用起饭来。
贺景春也跟着落座,见朱成康喝了一口晨光粟米粥,又吃了口蟹壳黄烧饼,那酥皮簌簌落在白瓷碟里。他这才抬眼对贺景春道:
“府外的管事是如松和如枫,我的私产都是他们在打理,府内奉承司总管事和副总管是太监张承禄和罗承顺。”
“王爷先前见过他们,觉着这几人勤快与否、是否机灵?”
贺景春顾忌着屋里伺候的丫鬟,话锋转得委婉。朱成康却只淡淡瞥了他一眼,丢下一句:
“你自己瞧着便是,往后府里的事你做主就好。”
贺景春抿了抿嘴,显然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,只能默默点头,拿起个茶叶蛋慢慢剥着壳,心里却打起了鼓。
刚才沉水已经说得差不多了,校尉和侍卫有一半的人是朱成康的心腹,有一半则是朝廷赏赐的;府里的各房管事,包括医官、乐师、裁缝这类匠人,也都是朝廷赐下来的居多。
他院里的人还好说,但府里的人事脉络,显然比他想的更复杂。
“府里的账房先生你不用担心,”
朱成康见他一副要唉不叹的模样,放下筷子道:
“他是跟着我一路过来的老人,等会儿我跟他打声招呼,你过后瞧瞧便知底细。”
贺景春应了声,低头继续吃饭,今日早膳除了粟米粥与烧饼,还做了茶叶蛋、南瓜饼,另有芝麻糊配煎堆,甜香扑鼻,吃起来十分软糯。
朱成康吃了一碗粥还觉着不够,又把芝麻糊和一碟子煎堆、南瓜饼都扫进了肚子里,贺景春觉着这个人好像很爱吃甜的,却没吱声。
朱成康吃完用薄荷水漱了口,戴上官帽便径直出门,连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再说,只留给贺景春一个看不清的背影。
贺景春刚要再拿个蟹壳黄烧饼,常妈妈就掀着帘子满脸喜色地进来,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堆在了一起,福了福身道:
“三爷,左家二爷派了人来传消息,说是有事要见您。”
贺景春忙放下筷子,用茶水漱了口,叫人引着左家的人去书房候着。贺景妍的胎比贺景嫣晚一个月,算算日子,想来是生了。
果不其然,一进书房,就见左承贯的长随大雨拎着个食盒站在那儿。大雨见了他忙要跪下行礼,被贺景春一把拦住,急问道:
“可是二姐姐生了?”
大雨弯腰作揖,笑得眉眼弯弯的:
“回王妃的话,正是呢。二奶奶昨儿下午发动,半夜里生了个哥儿。我家二爷高兴得找不着北,赶紧叫小的除了拎着老三样的报喜礼过来,还特意备了个攒盒来给您报喜,说是改天要谢您找大夫的恩情。”
贺景春摇摇头,笑眯眯的接了东西,叫常妈妈去库房翻出一块细软棉布与一套赤金长命锁,让大雨带回去:
“虽说这会儿来不及备送粥米的礼,但长命锁是我一早就叫人打好了的,碎布也让二姐姐拿去做百家衣,等洗三礼时好给孩子穿上。洗三礼我不便过去,等满月酒再去贺一贺。”
大雨高兴得应了一声后,又急匆匆去别家报喜了。
雪下得愈发大了,贺府里也忙着年关采买,丫鬟仆妇们往来穿梭,一片忙碌景象。
贺景嫣生下十皇子已有半个月,按惯例,圣上会在妃子诞下麟儿当日封赏母家,可贺家这边却迟迟没有动静,贺老夫人这阵子急得坐立难安。
她本想写信问一问贺景春,看他是否知道些什么缘由,却被二老爷知道了这事后拦了下来。
她脸色难看得很,此刻正气闷的靠在榻上看着经书,眼神却没落在纸上,而一旁的冬纭正给她捶着腿,柔声劝道:
“老太太,反正今日三爷就要回门了,咱们到时候再细细打听也不迟。或许是接近年关了,朝廷事多,圣上一时顾不上也是有的,横竖娘娘已经生下了十皇子,咱们家的体面总还在。”
贺老夫人瞪了她一眼,有些没好气道:
“你个丫头懂什么?先帝还在时,钱淑妃也是生了恭安王,可钱家并未得什么封赏,直到当时的王爷满周岁时,钱家老爷才得了个奉恩将军的虚职,直到他退仕时都没再得提拔,钱家都还是无进益。我可不想贺家也落得这般下场!”
她一边说一边叹气,心里的烦躁更甚,想了半晌便叫了秋实进来:
“我让你选的人都办好了?”
秋实屈身应诺,声音恭顺道:
“老太太放心,选的都是容貌周正、心思活络的灵巧人儿,她们的把柄都攥在咱们手里,定然一心向着老太太的,绝不会出岔子。”
贺老夫人脸色才稍缓,挥了挥手道:
“让时哥儿媳妇叫人把蟾花堂给简单布置一下就好,横竖荣康王又不会陪着他来,咱们到时候也好拿捏他......”
秋实行了礼,悄悄退了出去。
在贺老夫人看来,一个不能生的男子占着王妃的位置,总归不合皇家期盼,有的是理由让他纳人,等那些蹄子往后有了造化,荣康王府的富贵还不是尽在她掌握之中?
当初顾着皇家规矩不好找借口添陪房,现如今这么好的一个理由便可让她把人塞进去。
她正这般盘算着,三夫人带着秋纹过来了,先把贺景妍生产的消息告诉了贺老夫人,说到情深处,还忍不住用帕子拭了拭眼角:
“可算是菩萨保佑,解了儿媳心里这块大石头!妍姐儿还叫人传话来,说今年身子不便,不能回府来看您了,让您别挂心。”
贺老夫人这几年虽一向看重二房,可三老爷也是她亲生的,更何况如今姑爷在詹士府做事,前途十分大好,她听闻此消息也高兴得拍着榻沿笑道:
“这可不是菩萨保佑?她家那婆婆这些年因着咱们姐儿没生儿子,明里暗里给了她多少绊子,姐儿懂事,从不肯回来哭诉,如今总算熬出头了。我库房里有一套婴儿衣裳,还是时哥儿媳妇生梁哥儿那时候剩下的一套,送粥米的礼都备妥了?”
三夫人笑着点头应道:
“劳母亲挂心,都已备齐送过去了。回头等妍姐儿下帖子请洗三,母亲正好也能看一看外孙。”
贺老夫人刚要再说话,三夫人就提起贺景春今日回门的事:
“母亲,成君和儿媳已经商量好了,春哥儿今日回门,府里的宴席也按照王府里吩咐的规矩已经备齐了,只等......”
她话还没说完,贺老夫人便皱着眉道:
“什么规矩,他如今虽说是顶着个王妃的名头,可终究还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,也丢了咱们家的脸面,何至于要他们来指手画脚?”
三夫人听了这话,一时有些呆滞,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,语气严肃了几分:
“母亲,不管如何,这门婚事是圣上亲定的,咱们必须得按照规矩来办事,才不会被外头抓住把柄,否则岂不落得威平王那位苏侧妃一样的下场?若是因此连累到宫里娘娘和家里的仕途,这可怎么好?”
她知道贺老夫人的软肋,一语中的。
贺老夫人被这话噎了一下,心里不服气,却也不敢真和皇家对着干,只能憋着怒气哼道:
“哼,一个男人做那卖股子的勾当,简直有辱咱们贺家门楣。说不得就是因为圣上觉着他丢脸,以至娘娘诞下麟儿,害得咱们家都迟迟没有被赏赐。”
贺老夫人越说越气,声音也拔高了些,三夫人见势头不对,忙挥手让屋里伺候的人都退出去。贺老夫人还在抱怨:
“当初还以为把这兔儿爷嫁进王府,咱们家能跟着沾光,如今看来倒是拖累了咱们!那荣康王也是七尺男儿,哪有不好女子的?怎会看得上这么个病秧子?依他的性子,指不定私下里怎么刻薄虐待呢,横竖咱们也不必把他放在心上。”
三夫人知道劝不动她,只得一声不吭地坐着,等贺老夫人抱怨够了,才悄悄退了出去。
刚到廊下,秋纹还在一旁打抱不平:
“老太太这语气像是在骂您似的,现在三爷身份不同,代表的是荣康王府的颜面,老太太这般说辞,不就......”
三夫人喝止了她,随即叹了口气道:
“母亲向来都是这般性子,咱们只管依着规矩做好事情,旁的不必理会。把母亲这话找个人悄悄传给二哥知道就行。”
她心里门清,贺老夫人一直盼着宫里的贤妃娘娘生子,就想借着她生下十皇子的事,让贺家得到封赏。
宫里的苏贵妃、庄德妃生下皇子后,母家都立马得到了封赏,就连嫔位的贵人诞下皇子,母家也或多或少有恩赏。
可如今已过去半个多月,圣上封赏贺家的动静却迟迟未到,老夫人怎能不急?只不过,再怎么封赏,也都是二房的人得脸,与他们三房无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