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禾停下脚步,看着那糖丝在晨光里慢慢凝固。阳光穿过薄雾,像揉碎的金箔,细细密密洒下来,给糖丝镀上了层金辉。那糖丝细得像蛛丝,风一吹轻轻晃,却韧得很,明明刚才被指尖扯断了半截,此刻她试着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两端,轻轻一捻,竟又拉出缕新的丝来,莹白中泛着点琥珀色,缠缠绕绕,把晨光里浮动的尘埃都裹了进去。那些尘埃在糖丝里打着转,有的快,有的慢,像被封印的星子,在小小的透明牢笼里,永远保持着旋转的姿态。
她忽然想起苏燕卿教她缠红绳时的情景。那天也是这样的好天气,烟雨楼的廊下晒着新收的茶叶,清香混着紫藤花的甜,漫得满院都是。苏燕卿坐在竹椅上,手里拿着根猩红的丝绳,她则蹲在旁边,托着腮看。苏燕卿的手指白皙修长,指甲修剪得圆润,捏着绳头打了个活结,说:“绳子要缠得松些才牢,你看这结,看着松垮垮的,风再大也扯不开。”说着往她手腕上一套,绳结在腕间轻轻晃,“人心也是这样,留着点缝,才能把念想装得更满。”当时她似懂非懂,只觉得那红绳在腕上凉丝丝的,比戴银镯子舒服。此刻指尖的糖丝慢慢变硬,触感从黏腻变得微脆,像把看不见的时光缠在了上面,甜丝丝的,带着点化不开的黏,沾在指腹上,连呼吸都带着糖的香,倒让她忽然懂了那句“留着点缝”——就像这糖丝,要是拉得太紧,早就断成几截了,偏是这样松松地缠,才把甜留住了这么久。
她摸出竹笛,笛尾系着的红绳被风一吹轻轻晃,穗子扫过掌心的纹路。那纹路是常年握笛磨出的浅沟,纵横交错,像幅缩小的地图,哪里是山口,哪里是河谷,都刻得清清楚楚。红绳扫过的地方微微发痒,像苏燕卿的指尖在上面写字。苏燕卿教她认乐谱时总这样,她记性差,简谱上的“6”总认成“5”,苏燕卿就拿起她的手,用指腹在她手背上画,说:“你看这‘6’,像不像只小哨子?吹出来的音最亮,能穿透雨雾呢。”画完还不算,总要轻轻刮下她的手背,“小糊涂虫,这是‘5’,要弯着点,像廊下的月牙儿。”那时候觉得痒,总往后躲,现在倒想再被那样刮一下,哪怕手背被刮得发红也乐意。
前面的路还远着呢。昨天听码头的船老大说,运河的水这几日涨了,混着泥沙,绿得发稠,船行在上面,桨叶一搅就是半尺浑,溅起来的水花落在衣襟上,干了能留下圈黄印子。陆路更不必说,从杭州到雁门关,光官道就有几千里,尘沙大得很,走一天下来,头发里能筛出半捧土,鼻孔里掏出来的都是黑的。货郎还说,雁门关的风是“活阎王”,冬天能把人的骨头缝都吹透,吐口唾沫,没落地就成了冰碴。可她不怕——就像这糖丝,看着细弱,却能把甜缠得牢牢的。她的念想也早像这紫藤的藤蔓,把苏燕卿的话、西湖的水、未闻的故事,都缠在了一起,在心里盘根错节,扯不断,也不会断。
走到断桥边时,阿禾停住了脚步。桥面上的青石板被游人踩得发亮,像抹了层油,正午的阳光照在上面,晃得人眼晕。她眯起眼,看见石板的缝隙里嵌着些花瓣,是昨夜被风吹落的,有桃花的粉,有樱花的白,被露水浸得发涨,边缘微微透明,像块块小小的花琥珀。她蹲下身,指尖抠出片半烂的樱花瓣,花瓣边缘已经发褐,像老人脸上的皱纹,指甲掐上去,能感觉到薄薄的瓣肉下那层细筋,却还带着点香,是那种熟透了的甜,像老去的时光,虽不鲜活,却依旧留着痕迹。
她想起去年在烟雨楼听的说书人讲的“断桥不断”。那天雨刚停,廊下的铜铃还在响,滴滴答答的水声顺着檐角往下掉,说书人拍着醒木,声音震得她耳朵发麻:“这桥啊,看着断了,其实底下的石基连得紧呢!就像人心,看着远了,那根线还在暗处牵着。”当时她不懂,扯着苏燕卿的袖子问:“桥怎么会断呢?石头做的呀。”苏燕卿正给她剥橘子,橘瓣的甜香混着雨气,飘进鼻子里。她把一瓣橘子塞进阿禾嘴里,说:“有些断,是为了让人更想连着呀。”此刻摸着桥栏上的纹路,那纹路被几代人的手磨得光滑,却依旧能摸到深浅的刻痕,深的地方像刀凿的,浅的地方像水流过的痕迹,像无数个故事叠在上面,有的深,有的浅,有的弯弯曲曲,像没说完的话。忽然觉得这桥像个温柔的结,把来路与去路系在一处,她从南边来,要往北边去,这桥就是那个打了一半的结,既连着身后的江南,也系着前方的关塞,松松地缠着,却越扯越紧。
桥的另一头有个老画师在写生,马扎子支在柳荫下,凳腿陷进软泥里半寸,把泥都挤得冒了出来。画架上绷着张粗绢,米黄色的,边角有点发皱,像是被雨水泡过又晒干的样子。上面画的是西湖,水纹用淡赭石勾了,一笔笔像真的在流,波光用藤黄点染,小而密,看着真像把湖水裁了块下来,连三潭印月的石塔都画得清清楚楚,塔尖上还沾着点白粉,像落了雪。画师的笔尖在纸上簌簌动,沾了墨的笔锋顿了顿,在画里的断桥边添了个小小的人影,发间别着朵紫花,身形单薄,裙摆在风里微微飘,连腰间悬着的竹笛都画出来了,红绳穗子垂着,像极了水里的自己。
“姑娘要画张像吗?”老画师抬头朝她笑,眼角的皱纹挤成了花,胡须上沾着点墨,像只落了墨蝶。“我这画用的是矾绢,能存百年,把影子留住,等你走远了,回头看看,就像从没离开过。”他指了指画架旁的一摞画,用块青石压着,“你看那穿蓝布衫的小哥,去年往关外去,让我画了张,说等他娶了媳妇,就把画给孩子看,告诉他‘你爹当年在西湖边,也是个俊后生’。”阿禾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,最上面那张画里的蓝布衫小哥站在柳荫下,手里拿着支柳条,笑得露出两颗白牙,连眼角的痣都画得清清楚楚,像能从画里走出来似的。
阿禾摇摇头,指着湖面说:“西湖已经替我留影了。”画师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,晨光里的湖面确实映着个清晰的影子,发间的紫藤花在水里轻轻晃,像在点头,连竹笛悬在腰间的红绳都看得真切,在水里漾出细碎的红,随着波流慢慢动。画师笑了,用袖口擦了擦眼镜片上的雾,镜片后的眼睛亮了些:“还是姑娘说得妙,这湖水做的镜子,比我这颜料鲜活多了。”他忽然往画里添了只白鹭,翅膀张得大大的,翅尖沾着点藤黄,像沾了阳光,“给你添个伴,路上不孤单。”
离开断桥时,阿禾摸出竹笛,笛身被体温焐得发暖,笛孔里还留着她的气息,凑近了闻,有淡淡的竹香,混着点糖丝的甜。她对着湖面吹起《折柳》,笛音起时带着点涩,像刚睡醒的嗓子,有点哑,大概是刚才被糖丝粘了指尖,按孔的时候没按严。吹到第二句就顺了,调子在水面上打着旋,像只找家的鸟,低低地飞。笛声漫过水面,惊起一群白鹭,足有十几只,从三潭印月的石塔后飞出来,翅膀扇动的声音“扑棱棱”的,像谁抖落了把白扇子,往天边飞去了。
白鹭的影子掠过湖心的三潭印月,石塔在水里的倒影被搅得微微发颤,像苏燕卿弹琵琶时轻颤的弦。苏燕卿弹《折柳》到动情处,指尖总会带起弦的颤音,说“这是曲子在哭呢,舍不得人走”。那时她会停下手,望着窗外的紫藤花,眼神软得像水,“等你明白了这颤音,就懂得怎么把念想吹进笛子里了”。此刻笛音在水面上荡开,一圈圈涟漪里,仿佛真的裹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,跟着水波往远处去了。
她望着白鹭消失的方向,天边的云被阳光染成了金红,像苏燕卿熬的糖稀,稠稠的,要滴下来似的。恍惚间仿佛看见苏燕卿正站在烟雨楼的廊下,听见了这笛声,笑着往她常喝的那盏茶里,又添了一勺暖。那茶盏是粗瓷的,米白色,边缘有个小缺口,是阿禾当年练笛时不小心碰掉的。当时她吓得直哭,苏燕卿却捡起碎片说“不碍事”,后来用金漆把缺口描了圈,说“这样看着像镶了金,更金贵了,就像我们阿禾,有点小缺点才可爱”。此刻仿佛能看见茶盏里的热气,混着紫藤花的香,在廊下绕了个圈,往南飘,飘进了她的心里,把五脏六腑都烘得暖暖的。
风从湖面吹来,带着水汽的凉,吹得发间的紫藤花轻轻晃,花瓣碰着脸颊,像苏燕卿替她簪花时的指尖。那时候苏燕卿总说她“毛手毛脚”,簪花时总要按住她的肩膀,“别动,戳到眼睛就不好了”。阿禾抬手按住发间的花,指尖触到花瓣的脆,像碰着段易逝的时光,却又觉得踏实——这花会陪着她过运河,走陆路,闯雁门,就像苏燕卿的话,像这《折柳》的调子,像所有藏在心里的暖,永远都在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