广寒宫里万年清冷。
一只通体雪白的小兔子揣着前爪,蹲在桂花树下,无聊地用后腿蹬了蹬地。
嫦娥娘娘又去赴瑶池的宴会了,偌大的月宫只剩下它一个。
凡间是什么样的呢?
听说有吃不完的胡萝卜,还有热闹的集市,不像这里,只有看不完的星星和闻不够的桂花香。
一个念头冒了出来,就再也压不下去了。
它要去凡间看看。
趁着娘娘不在,它悄悄溜到广寒宫的边缘,纵身一跃。
下坠的感觉远比想象中要猛烈。
狂风撕扯着它的皮毛,云层像冰冷的刀子刮过身体。
它那点微末的仙力在冲撞中迅速消散。
“砰”的一声闷响,它摔在了一片松软的土堆上,差点成了一张兔子饼。
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了。
它晃了晃晕乎乎的脑袋,想化作人形,却发现体内空空如也,一丝法力都提不起来。
这下糟了。
夜风吹过,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,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、属于人类的……死气。
它耸动着鼻子,循着气味,一瘸一拐地跳到一个新堆起来的土坟前。
墓碑上刻着三个字:元梓雯。
一个刚下葬的姑娘。
一个大胆又唯一的办法在它脑中成形。
它用两只前爪奋力地刨着松软的泥土,很快,一副薄皮棺材露了出来。
它用尽最后的气力撞开棺盖。
里面躺着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女,身体尚有余温,只是没了呼吸。
小兔子围着少女转了一圈,然后张开嘴,吐出一缕微弱的银光。
银光笼罩住少女的身体。
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。
少女的皮肉和骨骼开始分离,那层完好无损的皮肤,像一件脱下来的衣服,静静地躺在棺材里。
而剩下的血肉骨骼,则化作尘土,消散不见。
小兔子跳进棺材,对着那张冰冷的人皮,从脖颈的开口处,一头钻了进去。
冷。
刺骨的冷。
它感觉自己被包裹在一层湿滑的黏膜里。
它奋力地在皮囊里舒展身体,小小的兔子躯体开始与这张人皮融合。
它感觉到了手指,感觉到了脚趾。
它试着动了动,那十根手指便笨拙地蜷缩了一下。
紧接着,属于人的知觉如潮水般涌来。
泥土的腥味,风吹过皮肤的凉意,远处林子里的虫鸣……所有的感官在一瞬间被放大了无数倍。
它躺在棺材里,缓缓睁开了眼睛。
看到的,是缀满星辰的夜空。
它……变成人了。
元梓雯“死而复生”的消息像一阵风,刮遍了整个村子。
她踉踉跄跄地走回村口时,天刚蒙蒙亮。
第一个看见她的村民,吓得手里的扁担都掉在了地上,连滚带爬地跑了。
“诈尸了!元家那丫头诈尸了!”
一时间,整个村子都炸了锅。
人们从屋里涌出来,手里拿着锄头、粪叉,远远地围着她,没人敢靠近。
“是妖邪!快烧死她!”
“肯定是死得冤,回来索命了!”
元梓雯,或者说,披着元梓雯皮囊的月兔,被这阵仗吓得呆立在原地。
她张了张嘴,想解释,却因为不习惯人类的发声方式,只能发出“啊……啊……”的单音节。
这在村民眼里,更坐实了她是妖邪的猜想。
就在一个胆大的村民举起锄头,准备砸过来的时候,天空忽然暗了下来。
乌云密布,电闪雷鸣。
“哗啦啦——”
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,浇在干涸龟裂的土地上。
村民们都愣住了。
这场大旱持续了快两个月,他们求神拜佛,什么法子都试过了,可一滴雨都没下来。
怎么这个“妖邪”一回来,就下雨了?
雨水冲刷着元梓雯的脸,她身上那股不属于凡尘的仙家气息,在雨幕中似乎更加明显。
村民们脸上的恐惧,慢慢变成了敬畏。
“神女……是神女下凡!”
不知是谁喊了一声。
人们手里的农具“哐当哐当”地掉在地上。
他们跪了下来,朝着元梓雯的方向不停地磕头。
元梓雯的父母从人群里冲了出来,抱着她嚎啕大哭。
“我的儿啊!你可算回来了!”
元梓雯被母亲紧紧抱着,感受着那份陌生的温暖,整个人都麻了。
她只是想找个地方躲起来,怎么就成了神女?
她没法力了啊!
秋天,村里迎来了百年不遇的大丰收。
那场及时雨让所有的庄稼都长势喜人,家家户户的粮仓都堆得冒了尖。
“元家神女”的名声,彻底传开了。
十里八乡的人都跑来,想一睹神女的风采,求个风调雨顺。
元家门庭若市。
元梓雯每天被父母按在屋里,接待一波又一波的香客,听着他们的祈求,她头都大了。
她什么也做不了,只能木然地点点头。
可偏偏,她说好,事情就真的会变好。
想求子的妇人,回去没多久就有了身孕。
久病不愈的老人,喝了她递过去的一杯水,竟然渐渐康复了。
事情越来越离谱。
元梓雯自己都开始怀疑,难道自己还有什么隐藏的神力没被发现?
其实不过是她身为月宫灵物,身上自带的些许灵气,加上凡人强烈的心理暗示罢了。
但没人知道真相。
“神女下凡”的故事,配上各种神乎其神的细节,一路从乡野传到了都城,最后传进了皇宫。
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。
女皇姜原雅斜倚在龙椅上,纤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扶手。
“神女下凡?大旱时天降甘霖,还能治病救人?”
她听着下方大臣的奏报,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。
“回陛下,民间确是如此传言。据说那女子名叫元梓雯,如今在乡间声望极高。”
姜原雅的指尖停住了。
声望极高?
这可不是什么好词。
皇帝受命于天,乃是天子。
如今民间出了一个活生生的“神女”,岂不是在动摇她姜氏皇族的根基?
若有心人利用此事,登高一呼,后果不堪设想。
殿下的大臣们屏息凝神,都能感受到女皇身上散发出的冷意。
所有人都觉得,这位杀伐果决的女皇,下一刻就会下令,将那个所谓的“神女”就地处决,以绝后患。
然而,姜原雅却笑了。
“倒是有趣。”
她缓缓站起身,踱步到大殿中央。
“既然是神女,藏于乡野之间,岂不是明珠蒙尘?”
她转过身,看向战战兢兢的传令官。
“传朕旨意。”
“宣,元梓雯,即刻进宫面圣。”
与其毁掉一个潜在的威胁,不如将她牢牢抓在手心,变成自己最有用的棋子。
女皇姜原雅看着殿外高远的天空,心里已经有了盘算。
一纸金黄的圣旨,由快马送入了这个偏远的小山村。
当宣旨的太监用尖细的嗓音念出“宣,元梓雯,即刻进宫面圣”时,元家父母腿一软,直接跪在了地上,吓得浑身发抖。
皇宫?
那是什么地方?
是吃人的地方。
他们的女儿好不容易“活”过来,怎么又要被抓走?
元梓雯却不懂这些。
她从门后探出脑袋,好奇地看着那个穿着华丽官服、说话不男不女的人。
皇宫。
听起来和娘娘住的广寒宫,还有玉帝伯伯的太微玉清宫差不多。
肯定有很多好玩的。
她心里激动起来,拽了拽母亲的衣袖,指着外面的华丽马车,又指了指自己,脸上全是期待。
“儿啊……”
母亲抱着她,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。
元梓雯被塞进那辆装饰繁复的马车里。
她趴在窗边,看着父母和村民们越来越小的身影,心里没有半分不舍,只有对未知旅程的兴奋。
马车摇摇晃晃,外面的世界像一幅流动的画卷。
高大的城墙,热闹的街道,还有各种她没见过的食物香气。
一切都比月宫有趣多了。
大殿之上,百官垂首,空气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。
姜原雅坐在高高的龙椅上,单手支着下颌,神情慵懒。
“宣,元梓雯,觐见——”
随着太监的唱喏,一个穿着朴素布裙的少女走了进来。
或者说,是蹦跳着进来的。
她完全无视了殿内肃杀的氛围,也无视了高高在上的女皇。
她一双眼睛亮晶晶的,一会儿看看雕着龙凤的梁柱,一会儿又去摸旁边巨大的青铜香炉,嘴里发出“呀……呀……”的惊叹声。
大臣们都看傻了。
这是那个传说中的“神女”?
这分明是个傻子。
姜原雅的指尖在龙椅的蟠龙扶手上轻轻敲击着。
她看着殿下那个毫无规矩、四处乱窜的身影。
凡人的肉眼只能看到一个举止怪异的村姑。
但在她这位天生便有灵视能力的姜氏皇族眼中,那具皮囊之下,藏着一股纯净又微弱的灵气。
那不是属于人的气息。
倒像是什么山野精怪,误入了人间。
“神女。”
姜原雅开口,声音清冷。
元梓雯停下动作,循着声音望过去。
她看到一个穿着龙袍的漂亮女人,比嫦娥娘娘还要好看。
她咧开嘴,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,然后迈开腿,哒哒哒地就往龙椅的方向跑。
“护驾!”
两旁的侍卫立刻上前,将她拦住。
元梓雯被两个高大的男人架着,双脚离地,还在不停地扑腾。
她指着姜原雅,又指了指自己,嘴里还是那含糊不清的单音节。
“啊……啊……”
姜原雅挥了挥手。
“退下。”
侍卫松开了手。
元梓雯像只小鸟一样,立刻又蹦到了台阶下,仰着头看她。
“你叫元梓雯?”
姜原雅问。
元梓雯用力点头。
“听说你能呼风唤雨,治病救人?”
元梓雯歪着头,听不懂。
姜原雅笑了。
“罢了。”
她对着旁边的女官吩咐。
“带元姑娘去偏殿歇息,好生照料,不得有误。”
一个有趣的宠物,总比那些心怀鬼胎的男宠要好。
至于皇位继承,她早已从宗室过继了一个女孩作为皇太女,了无牵挂。
自己没必要为了一个不确定的血脉,损耗本就不多的法力与寿命。
元梓雯很快就喜欢上了皇宫。
这里比她家大,比整个村子都大。
最重要的是,这里的胡萝卜太好吃了。
御膳房的大厨们绞尽脑汁,将一根小小的胡萝卜做出了花。
清炒胡萝卜丝,胡萝卜炖肉,胡萝卜糕,还有榨成汁的胡萝卜。
元梓雯每天抱着一个白玉碗,吃得不亦乐乎。
姜原雅处理政务累了,就让人把她叫来。
看她像只小仓鼠一样腮帮子鼓鼓地吃东西,心情也会莫名变好。
除了吃,元梓雯还多了一个玩伴。
皇太女姜寻。
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,被教养得沉稳端庄,小小年纪就有了大人的模样。
可一见到元梓雯,她那份伪装起来的成熟就破了功。
元梓雯会拉着她在御花园里追蝴蝶,会笨拙地给她编一个狗尾巴草的戒指。
她不会说话,但她的快乐很有感染力。
姜寻很喜欢这个不会说话的“姐姐”。
姜原雅的书房里,她正在批阅奏折。
元梓雯蹲在一旁,学着宫女的样子,吭哧吭哧地帮她磨墨。
墨汁被她弄得到处都是,小脸都蹭成了一只花猫。
姜原雅也不恼,只是拿起手帕,轻轻帮她擦掉脸上的墨痕。
元梓雯仰起脸,对着她傻笑。
姜原雅翻开一本新的奏折,是吏部呈上来的。
上面一个名字让她停下了笔。
元梓轩。
下面附着此人的履历,以及在任期间的政绩。
刚正不阿,清廉正直,却因不懂变通,得罪了上司,一直被打压。
这不就是元梓雯的那个哥哥么。
一把好刀,藏在鞘里太久,会生锈的。
姜原雅提起朱笔,在奏折上写下两个字。
“擢升。”
她需要一把只听命于自己的刀。
一个没有派系背景的孤臣,再合适不过。
几天后,元梓雯在御花园见到了自己的“哥哥”。
元梓轩穿着崭新的官服,见到她,直接跪了下来,激动得热泪盈眶。
“臣,叩谢神女殿下,若非殿下庇佑,臣绝无今日。”
他把自己的升迁,全都归功于妹妹的神力。
元梓雯被他这大礼吓了一跳。
她手忙脚乱地想去扶他,却不知道该怎么办。
她只是觉得,这个哥哥看自己的表情,和村里那些求雨的村民很像。
她不太懂。
但她能感觉到,他是开心的。
她也跟着开心起来。
夜深了。
元梓雯躺在柔软的床上滚来滚去。
皇宫真好啊。
有吃不完的胡萝卜,有漂亮姐姐,还有小玩伴。
她抬起头,透过雕花的窗棂,看着天上那轮又大又圆的明月。
广寒宫里,嫦娥娘娘是不是已经回来了?
会不会发现她不见了?
她想回去看看。
可是,她回不去了。
一丝法力都没有的她,再也跳不上那清冷的月宫了。
她抱着抱枕,把脸埋了进去。
批阅完最后一本奏折,姜原雅捏了捏眉心。
窗外夜色已深,宫殿的重重檐角隐在墨色的天幕里,只有巡逻侍卫的灯笼在远处投下摇晃的光点。
整个皇宫都安静了下来。
她放下朱笔,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,寝殿里空荡荡的,让她觉得有些无趣。
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整天抱着胡萝卜啃的小家伙。
姜原雅走出书房,穿过回廊,往偏殿走去。
宫女们见到她,纷纷屈膝行礼,她摆了摆手,示意她们不必出声。
偏殿的门虚掩着,里面没有点灯。
月光从敞开的窗户洒进来,在地板上铺了一层银霜。
元梓雯就坐在窗边的地板上,抱着膝盖,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。
她仰着头,一动不动地看着天上的月亮。
那轮明月又大又圆,清辉皎洁,将她小小的侧脸照得一片通透。
她没有吃东西,也没有乱跑,只是那么安静地坐着,身上笼罩着一种与平日的活泼截然不同的孤单。
姜原雅在门口站了一会儿,才放轻脚步走进去。
她走到元梓雯身边,学着她的样子也坐了下来。
元梓雯察觉到身边有人,扭过头,看到是她,眼睛里流露出一点依赖,往她身边蹭了蹭。
姜原雅伸出手,揉了揉她柔软的头发。
“在看月亮?”
元梓雯点点头,又把头仰了回去,继续看着那轮圆月。
姜原雅顺着她的视线望去,今夜的月亮确实很美,干净得没有一丝云彩遮挡。
可她不觉得这月亮有什么特别好看的。
“为什么喜欢看它?”姜原雅随口问。
元梓雯的嘴唇动了动。
她似乎很想回答这个问题,小脸都憋得有点红。
她伸出手指了指天上的月亮,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。
“家……”
一个含糊不清的单音节从她嘴里蹦了出来。
发音很别扭,但姜原雅听懂了。
家。
姜原雅抚摸她头发的手停住了。
她侧过头,重新打量着身边的这个“女孩”。
初见时,她就用灵视看穿了这具皮囊下的秘密,那是一股不属于凡人的纯净灵气。
她以为是什么山野精怪,不懂世事,误入人间。
她还记得,元梓雯刚进宫的时候,御膳房送来的山珍海味她一概不碰,只挑些青菜叶子吃,后来才慢慢接受了胡萝卜。
一个只吃草和胡萝卜,举止天真,不通人言,又对月亮有特殊情感的“精怪”。
答案呼之欲出。
姜原雅的心里掀起一点波澜。
广寒宫,月兔。
原来是那个小东西。
她看着元梓雯那双清澈的眼睛,里面映着一轮圆月,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向往和悲伤。
姜原雅心里某个地方忽然软了一下。
“想回去了?”
元梓雯愣住了,她扭过头,不解地看着姜原雅。
姜原雅笑了笑,抬手指向天上的月亮。
“你的家,在上面。想不想回去?”
元梓雯的眼睛猛地睁大了。
她……她怎么会知道?
震惊过后,一股巨大的茫然席卷了她。
回去吗?
回到那个清冷的广寒宫,继续在桂花树下打盹,等几百年也见不到几次的嫦娥娘娘?
那里确实是她的家。
可是……
她低下头,看了看身边的漂亮皇帝姐姐。
这里有吃不完的胡萝卜,有会陪她玩的皇太女姜寻,还有这个会给她擦脸,会揉她头发的漂亮姐姐。
她不想离开。
她用力地摇了摇头,然后伸出小手,紧紧抓住了姜原雅的衣袖,生怕她下一秒就把自己扔回天上去。
姜原雅看着她紧张的样子,忍不住乐了。
“不回去了?”
元梓雯拼命点头。
“那就陪着我。”姜原雅把她的小手从自己的衣袖上拿下来,握在手心里。
“你们月兔的寿命很长,比我们凡人长得多。等我老了,死了,你再回去,好不好?”
元梓雯歪着头,她听不太懂“老”和“死”是什么意思。
但她听懂了“陪着我”和“再回去”。
她觉得这个提议很好。
她用力地点了点头,脸上露出了大大的笑容。
心里的那点阴霾一扫而空。
“好。”姜原雅也笑了,心情变得很好,“不过,你总不能一直‘啊啊啊’地叫。”
她站起身,拉着元梓雯也站了起来。
“从明天起,我教你说话。”
元梓雯被她拉着,有些不明所以,但还是乖乖跟着她走。
姜原雅把她带回了书房。
书房里还亮着灯,桌上的奏折已经批阅完毕,整齐地码在一边。
姜原雅从笔架上取下一支干净的毛笔,铺开一张宣纸。
“看好。”
她沾了墨,在纸上写下一个端正的楷书——“我”。
她指着纸上的字,又指了指自己。
“我。姜原雅。”
然后,她又指着元梓雯。
“你。”
元梓雯眨巴着眼睛,似乎明白了。
她学着姜原雅的样子,先指了指自己。
“我……”
她的发音依旧有些笨拙,但比刚才那个“家”字要清晰一些。
“对。”姜原雅给予鼓励。
元梓雯又指了指姜原雅。
“你。”
“很好。”姜原雅又在纸上写下两个字——“姐姐”。
她指着字,再指指自己。
“姐姐。”
“姐……姐……”元梓雯跟着念,舌头有些打结。
“再来一次,姐、姐。”姜原雅放慢了语速,一个字一个字地教。
“姐……姐。”
这一次,清晰多了。
元梓雯很高兴,她指着姜原雅,开心地喊:“姐姐!”
“哎。”
姜原雅应了一声,拿起一块胡萝卜糕塞进她嘴里,算是奖励。
元梓雯幸福地眯起了眼睛,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咀嚼着。
窗外的月光依旧明亮。
但对于这只下凡的月兔来说,皇宫书房里这一豆温暖的灯火,此刻却比天上的月亮,更让她心安。
姜原雅教的第一个字,元梓雯学得很快。
第二个,第三个,也很快。
不到一个月,她已经能磕磕巴巴地串联起完整的句子。
御花园里,夏末的蝉鸣还未完全消退。
皇太女姜寻正拉着元梓雯,给她看自己刚做好的翻花绳。
“姐姐你看,这个是金鱼。.”
姜寻小小的手指灵活地翻动,红色的绳子在她手中变幻出各种形状。
元梓雯蹲在她面前,看得聚精会神。
“金鱼的尾巴,应该再大一些,游起来才好看。.”
一句清晰的话从元梓雯嘴里说出,虽然语调还有些平直,但每个字都异常清楚。
姜寻的动作停住了。
旁边伺候的宫女手里的茶盘晃了一下,险些摔在地上。
两人都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元梓雯。
元梓雯自己也愣了一下,她摸了摸自己的喉咙,又重复了一遍。
“尾巴……大一点。.”
她成功了。
她能把脑子里的想法,完整地表达出来了。
当晚,姜原雅处理完政务,回到寝殿,就听宫女说了白天御花园里的事。
她走进内室,元梓雯正坐在桌边,面前摆着一盘切好的胡萝卜条,却一根没动。
她看到姜原雅,站了起来,有些局促。
“姐姐。.”
“今天,会说话了?”姜原雅走到她身边,语气里听不出喜怒。
元梓雯点了点头。
“为什么不早点学?”
元梓雯歪了歪头,这个问题对她来说似乎有些奇怪。
她很认真地想了想,然后给出了一个无比坦诚的答案。
“没人教我。.”
姜原雅沉默了。
是啊,没人教她。
一只从月宫掉下来的小兔子,懵懵懂懂地变成人,被当成神女,又被接到宫里。
所有人都觉得她天生痴傻,谁会想到要去教一个“傻子”说话呢。
姜原雅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。
她拉着元梓雯坐下,把那盘胡萝卜推到她面前。
“吃吧。.”
“从明天起,来我书房,我教你读书写字。.”
第二天起,元梓雯的生活里除了胡萝卜,又多了笔墨纸砚。
姜原雅的书房很大,靠墙的书架顶天立地,摆满了各种典籍。
空气里总是飘着一股淡淡的墨香和旧书纸张的味道。
姜原雅会抽出一两个时辰,手把手地教她。
从最简单的《三字经》开始,到后来的儒家经典。
元梓雯学得极快,仿佛那些文字天生就该印在她脑子里。
更多的时候,姜原雅批阅奏折,元梓雯就坐在旁边的小案几上,模仿她的笔迹。
姜原雅的字迹瘦劲挺拔,带着一股锋利之气。
元梓雯的字一开始软趴趴的,像一团棉花。
但她写得很认真,一笔一划,不厌其烦。
渐渐地,那些字也有了筋骨。
这天下午,姜原雅看着堆积如山的奏折,烦躁地捏了捏眉心。
她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,封面是明黄色的,上面写着“请安折”三个字。
打开一看,洋洋洒洒数千字,从问候皇帝身体安康,到歌颂当朝盛世,辞藻华丽,空无一物。
“无聊透顶。.”
她嘀咕了一句,把奏折扔到一边。
这些请安折是太祖定下的规矩,每日早朝前,在京五品以上官员都需递交,以示忠心。
废又不好废,看又实在浪费时间。
姜原雅的视线落在了旁边正埋头练字的元梓雯身上。
一个主意冒了出来。
她从那堆奏折里,挑出了一摞最厚的、全是废话的请安折,还有一些地方官吏刷存在感报上来的鸡毛蒜皮的小事。
“梓雯,过来。.”
元梓雯放下笔,小跑过来。
“姐姐。.”
“这些东西,以后你帮我处理。.”姜原雅指着那摞奏折。
她拿过一本,在上面写下一个龙飞凤舞的“阅”字。
“如果是这种纯问好的,就写这个字。.”
她又翻开一本,在末尾写下“朕很好”三个字。
“如果问我好不好,就这么回。.”
姜原雅把朱笔塞到元梓雯手里,觉得这是自己登基以来做过最英明的决定之一。
“看懂了吗?”
元梓雯用力点头,抱着那摞比她还高的奏折,像领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任务,脸上全是郑重。
她很喜欢这个差事。
那些奏折里写了很多她不知道的事情。
广州有个妇人拾金不昧,州官写了文章来表彰。
京城昨夜下了雨,某个大臣就此作诗一首,呈了上来。
这些在姜原雅看来无聊至极的东西,却为元梓雯打开了一扇认识这个陌生人间的大门。
她批阅得很认真,每一个字都看得仔细。
一天,她抱着一本奏折找到了正在看地图的姜原雅。
“姐姐,这个。.”
姜原雅接过来,又是请安折。
她皱了皱眉,正要说直接写“朕很好”就行。
元梓雯却翻到了奏折的最后几页,指着其中一段。
“这里。.”
姜原雅耐着性子看过去。
那官员在写了三千字的请安废话后,用极小的篇幅提了一句,说今年江南雨水过多,需防大雨导致洪涝。
“把请安折和正事写在一起,什么规矩!”姜原雅抱怨了一句,但还是立刻叫来大臣,商议防汛事宜。
等大臣退下,她才看向元梓雯。
“这次多亏了你。.”她摸了摸元梓雯的头,“做得很好。.”
元梓雯的脸颊有点红,心里比吃了十盘胡萝卜还甜。
秋日祭天大典在京郊的天坛举行。
这是皇家一年中最重要的仪式之一,祈求来年风调雨顺,国泰民安。
天坛庄严肃穆,汉白玉的栏杆在秋日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。
文武百官身着朝服,按品级分列两侧,神情肃穆。
姜原雅一身繁复的祭祀礼服,一步步登上圜丘。
她的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优雅,充满了仪式感。
元梓雯和皇太女姜寻站在百官的末尾,远远地看着。
随着姜原雅将祭文投入火中,仪式达到了高潮。
就在这时,异变突生。
天坛圜丘中心,那棵据说从太祖时期就已枯死的柏树,光秃秃的枝干上,竟毫无征兆地冒出了点点绿芽。
绿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开,不过片刻,整棵枯树便枝繁叶茂,生机盎然。
“神迹!是神迹啊!”
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,所有人都沸腾了。
百官们跪倒在地,山呼万岁,声音里满是激动和敬畏。
枯木逢春,这是上天对女皇最大的肯定。
姜原雅站在祭坛之上,看着那棵重新焕发生机的古柏,脸上波澜不惊。
她知道这不是什么神迹。
她的视线越过跪拜的百官,落在了远处那个小小的身影上。
元梓雯正仰着头看那棵树,脸上带着一丝完成任务后的满足和邀功似的微笑。
她的灵力恢复了。
虽然还很微弱,但已经足够做到这种程度。
晚些时候,回到宫中。
姜原雅屏退了所有人,寝殿里只剩下她和元梓雯。
“今天的事,是你做的?”
元梓雯点点头,她觉得这是好事,姐姐应该会高兴。
“以后不许再这样。.”姜原雅的语气却很严肃。
元梓雯愣住了。
“你的灵力才刚刚恢复,很微弱。.”姜原雅走到她面前,蹲下身,与她平视,“为了这种虚名,耗费自己的根本,不值得。.”
“我不需要神迹来巩固皇权。.”
她握住元梓雯的手。
“我只要你好好的。.”
一股暖流从两人相握的手传遍全身。
元梓雯看着姜原雅的脸,那张总是带着一丝疏离和威严的脸上,此刻写满了认真。
她好像明白了什么。
她反手握住姜原雅的手,用力地点了点头。
“嗯。.”
自那以后,元梓雯便不再显露任何“神迹”。
她每日待在书房,安安静静地读书、练字、替姜原雅分拣奏折。
她的言语越来越流利,学识也日渐渊博,批阅奏折时,偶尔还能提出些让姜原雅都觉得新奇的见解。
姜原雅的书房,渐渐变成了她们两人的议事厅。
这日,姜原雅盯着一份户部呈上来的国库账目,眉头紧锁。
连年征战,加上各地天灾,国库早已捉襟见肘。
“国之根本在于农,可如今田地多为世家豪族所占,百姓无地可耕,流离失所,税赋却一年比一年重。”
姜原雅的手指在桌案上敲击着,声音有些沉。
“长此以往,国将不国。”
元梓雯停下手中的笔,抬起头。
她从一旁的书架上抽出一本地理志,翻到其中一页,推到姜原雅面前。
“姐姐你看,这些地方,田地多,人少。”
她又指着另一处。
“这里,人多,田地少。”
“富者田连阡陌,竟少丁差,贫民地无立锥,反多徭役,这样不行,所以应该……”
姜原雅看着地图上被她圈出的地方,又看了看她。
“摊丁入亩。”
四个字从姜原雅口中吐出。
这是一个她思考了很久,却迟迟不敢推行的国策。
此举能大大减轻无地、少地农民的负担,却会沉重打击拥有大量土地的士绅阶层。
那将是动摇整个王朝根基的豪赌。
“姐姐,你是皇帝。”
元梓雯看着她,一字一句。
“你想做的事,就去做。”
姜原雅看着她清澈的脸,那里面没有对权力的畏惧,只有纯粹的信任。
她心中的犹豫,忽然就散了。
“好。”
新政的消息一经颁布,朝野震动。
早朝之上,平日里一团和气的文臣们吵得面红耳赤。
世家官员引经据典,痛陈新政的危害,几乎要指着姜原雅的鼻子骂她祸国殃民。
姜原雅端坐龙椅,一言不发,任由他们在殿下争吵。
散朝后,她回到书房,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。
元梓雯给她端来一碗清茶。
“姐姐,别气。”
姜原雅接过茶碗,一饮而尽。
“他们不是在反对新政,他们是在保自己的田庄和家产。”
“朕动了他们的命根子,他们自然要跟朕拼命。”
接下来的几天,反对的奏折堆成了山。
各种流言蜚语也从民间传出,说女皇要横征暴敛,天下将要大乱。
姜原雅铁了心要推行,顶着压力,将支持新政的元梓轩等人提拔起来,派往各地,决定顶着压力继续干下去。
朝堂上的争斗愈发激烈,暗处的手段也开始浮出水面。
宫中举办了一场小宴,款待几位边疆归来的将领。
席间,一名舞姬献舞。
她身段妖娆,舞姿绝美,水袖翻飞间,引得众人阵阵喝彩。
元梓雯坐在姜原雅下首,正小口吃着一块胡萝卜糕。
那舞姬旋转着靠近御前,一股浓郁的异香飘了过来。
不是寻常的脂粉香,那香味里夹杂着一丝极淡的、金属的腥气。
元梓雯的鼻子动了动。
她手里的糕点“啪”地掉在了盘子里。
舞姬的水袖猛地甩向姜原雅,袖中寒光一闪,一柄淬毒的短刃直刺女皇咽喉。
“护驾!”
侍卫的吼声还未落下。
元梓雯已经扑了过去。
她没有去挡那把短刃,而是整个人撞向了旁边的多宝格。
“哐当——”
一人高的紫檀木架子轰然倒塌,上面摆放的各种玉器、古玩碎了一地。
巨大的声响和混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。
那名舞姬的动作只顿了一瞬,侍卫的刀已经架在了她的脖子上。
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。
殿内一片死寂,只剩下瓷器碎裂的余音。
姜原雅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,又看了看被侍卫压在地上的刺客,最后才把视线转向始作俑者。
元梓雯从地上爬起来,拍了拍身上的灰,脸上全是无辜和后怕。
“姐姐,我……我没站稳。”
姜原雅挥了挥手,示意侍卫将刺客带下去。
她走到元梓雯面前,什么话也没说,只是拉起她的手,仔细检查。
“没伤到?”
“没有。”
元梓雯摇摇头。
姜原雅牵着她,在众人复杂的注视下,转身走回了内殿。
寝殿里,姜原雅屏退了所有人。
她亲自打了水,用温热的布巾擦拭着元梓雯手上的灰尘。
“你早就发现了,是不是?”
“她身上的味道,不好闻。”元梓雯小声回答。
姜原雅的动作停住了。
她抬起头,看着元梓雯。
这个被她护在羽翼下的小家伙,不知不觉间,已经学会了用自己的方式来保护她。
用一种最笨拙,也最奋不顾身的方式。
“以后不许这样。”
姜原雅的声音有些发紧。
“万一伤到你怎么办?”
“姐姐会保护我。”元梓雯仰起脸,回答得理所当然。
姜原雅的心被这句话撞得发软。
她将元梓雯揽进怀里,紧紧抱着。
“对,我会保护你。”
从那天起,姜原雅身边的安保陡然严密了数倍。
而元梓雯,也正式从幕后走到了台前。
她不再仅仅是那个帮皇帝批阅请安折的“神女”,而是以女官的身份,开始插手后宫事务。
那些世家大族送进宫里,名为“才人”,实为眼线的男男女女,都被她用各种理由打发得干干净净。
有的被她发现偷盗宫中器物,直接送去了慎刑司。
有的被她抓住与宫外私通,连人带信一起交给了姜原雅。
她的手段并不高明,甚至有些直接粗暴。
但她“神女”的名头太响,加上女皇毫无底线的偏袒,竟无人能奈何她。
后宫被她清理得前所未有的清静。
姜原雅再也不用费心去应付那些心怀鬼胎的人,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与前朝的角力中。
元梓雯成了她最稳固的后方。
又是一年中秋。
摊丁入亩的新政,在元梓轩等一众孤臣的强力推行下,已初见成效。
虽然朝中反对的声音依旧,但国库的税银却实实在在地多了起来。
姜原雅难得清闲,在御花园的湖心亭里摆了宴。
没有百官,没有宫人,只有她和元梓雯两个人。
桌上摆着几碟精致的小菜,还有一盘御膳房新做的月饼。
元梓雯拿起一块,递给姜原雅。
“姐姐,吃月饼。”
姜原雅接过来,却没吃,只是放在手里把玩。
她看着元梓雯小口小口地吃着,腮帮子鼓鼓的,像只满足的仓鼠。
“梓雯。”
“嗯?”
“你看天上的月亮。”
元梓雯抬起头,一轮圆月挂在清澈的夜空,清辉洒满湖面。
和她当初在偏殿窗前看到的月亮,一模一样。
“还想回去吗?”
元梓雯摇了摇头。
她放下手里的月饼,认真地看着姜原雅。
“不想了。”
“我的家,在这里。”
她指了指亭子,又指了指身边的姜原雅。
姜原雅笑了。
她将元梓雯拉到身边,让她靠在自己肩上。
“等新政稳固,天下太平,我就立你为后。”
元梓雯愣住了。
她从没想过这些。
她只是想陪着她。
“我……我不是人。”她小声说。
“我知道。”
姜原雅握住她的手,“我不在乎。”
“史书怎么写,后人怎么说,我都不在乎。”
“元梓雯,你听着。”
“这世上,能与我并肩,站在天下之巅的,只有你。”
她没有给她皇后的名分,但她给了她一个皇后的承诺。
元梓雯靠在她的肩膀上,看着天上的月亮。
广寒宫依旧清冷,可她再也不会觉得孤单了。
她轻轻“嗯”了一声,握紧了姜原雅的手。
花好月圆,此心安处,便是吾乡。
后记
新政推行的阻力比想象中更大,姜原雅几乎将所有心神都投入了前朝的角力中。
她忙起来,便很少有时间再手把手教元梓雯什么。
元梓雯乐得清闲,每日除了分拣奏折,便是在书房里寻个角落,安安静静地看书。
这天,她正临摹一幅前朝的山水长卷,鼻尖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痒意。
她下意识地伸手挠了挠。
痒意没有消失,反而顺着脸颊蔓延开,带着一种极细小的刺痛。
她放下笔,用指腹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脸。
指尖传来一种奇怪的触感,不像是皮肤,倒有些发干、发硬。
元梓雯心里咯噔一下,连忙跑到偏殿,找出许久未用过的铜镜。
镜子里的人脸还是那张熟悉的脸,只是在左边脸颊上,出现了一小块不甚明显的褶皱,颜色也比周围要暗淡一些。
她伸出手指,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块地方。
一小片干枯的皮屑掉了下来。
皮屑下面,不是红润的血肉,而是一撮细密的、雪白的绒毛。
元梓雯的动作僵住了。
她看着镜中那点刺眼的白色,脑子一片空白。
这张人皮……要坏了。
接下来的几天,元梓雯过得心惊胆战。
她开始用头发遮住半边脸,走路也总是低着头,尽量不让任何人看清她的脸。
姜原雅太忙了,起初并未察觉。
直到这天夜里,她处理完政务,回到寝殿,发现元梓雯居然没在等她。
宫女说,神女殿下今天很早就歇下了,说是不舒服。
姜原雅推开内室的门。
殿内没有点灯,元梓雯把自己整个人都蒙在被子里,缩成小小的一团。
“梓雯?”
姜原雅走到床边坐下。
被子里的人动了一下,却没有回应。
“哪里不舒服?”
姜原雅伸手去拉她的被子。
“不要!”
元梓雯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,带着哭腔和惊慌。
她越是这样,姜原雅心里越是觉得不对劲。
她没再多问,直接掀开了被子。
元梓雯迅速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,只露出一双通红的眼睛。
“把手拿开。”
姜原雅的语气不容置喙。
元梓雯瑟缩了一下,慢慢地,一点一点地放下了手。
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,姜原雅看清了她的脸。
那张原本娇俏的小脸,左半边已经出现了大片的腐烂和剥落,露出下面白色的兔子绒毛。
姜原雅伸出去的手停在了半空中。
她没有流露出任何厌恶或恐惧。
她只是静静地看着,然后俯下身,用指尖轻轻碰了碰那片柔软的绒毛。
“原来……是这个样子的。”
她的声音很轻。
元梓雯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。
“姐姐……我……我不是故意的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姜原雅将她揽进怀里,轻轻拍着她的背。
“别怕,有我呢。”
第二天,女皇下令,神女殿下需静心清修,任何人不得打扰。
元梓雯被姜原雅安置在了寝殿最深处的暖阁里,除了姜原雅,谁也见不到。
姜原雅端着一碗参汤走进来的时候,元梓雯正坐在窗边发呆。
“姐姐。”
她小声喊了一句,又把头低了下去,不敢让她看自己的脸。
姜原雅把汤碗放下,走到她身边蹲下。
“梓雯,告诉我,这是怎么回事?”
“我以为……你们月兔化形,是天衣无缝的。”
元梓雯的肩膀抖了一下。
她沉默了很久,才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开了口。
“我……我不是化形。我下凡的时候,法力尽失,是我从坟墓里挖出了这个女孩的身体,把她变成了皮,所以……”
姜原雅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。
她终于明白,为什么初见时,这小家伙连走路都跌跌撞撞,对这具身体如此生疏。
“所以,这不是法术,只是一张皮?”
姜原雅轻声说。
元梓雯点了点头,眼泪又掉了下来。
“它放太久了,要烂了。”
“姐姐,我是不是很吓人?我是个怪物。”
“胡说。”
姜原雅伸手,擦掉她脸上的泪,动作很轻,刻意避开了那些腐烂的地方。
“你不是怪物。”
她站起身,在房间里踱了几步。
“凡人的皮肉会腐坏,但总有东西能让它长久保存。”
她忽然想起了什么。
“千年树脂。”
她看向元梓雯,“我记得古籍上记载,西域有奇树,其树脂可使枯骨生肉,万年不腐。国库里或许有。”
姜原雅的行动力向来惊人。
不过半个时辰,一个温润的玉盒就被送到了暖阁。
打开盒盖,里面是一团琥珀色的半透明膏体,散发着奇异的草木清香。
姜原雅用指尖剜了一点,膏体触手温热。
“闭上眼。”
她对元梓雯说。
元梓雯听话地闭上了眼睛,长长的睫毛紧张地颤抖着。
冰凉的指尖带着温热的树脂,一点点涂抹在她腐烂的脸颊上。
那感觉很奇特,起初有些刺痛,很快就变成了一阵阵舒缓的清凉。
她能感觉到,那些坏死的皮肉正在被某种力量修复、滋养。
姜原雅的动作很慢,很仔细,仿佛在修补一件绝世珍品。
不知过了多久,她终于停了下来。
“好了。”
元梓雯慢慢睁开眼睛。
姜原雅正拿着一面小巧的琉璃镜,递到她面前。
镜子里,她脸上的腐烂和褶皱全都消失了,皮肤恢复了原先的光洁,甚至比以前更加细腻。
她完好如初。
元梓雯激动地摸着自己的脸,抬头看向姜原雅。
“姐姐!”
可姜原雅却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。
元梓雯顺着她的视线,重新看向镜子。
镜中人的脸是完美的,可那双眼睛,却不再是之前的黑色。
它们变成了一种剔透的、纯粹的红色,如同最上等的红宝石,在光下流转着动人的华彩。
元梓雯的血色瞬间褪去。
“我的眼睛……”
“很好看。”
姜原雅打断了她的话。
她伸手抚上她的眼角,语气里全是真诚的赞叹。
“比以前更好看。”
元梓雯愣住了。
姜原雅俯下身,在她红色的眼睛上,轻轻落下一个吻。
“这样,就再也不会有人把你错认成凡人了。你是我的,独一无二的元梓雯。”
暖阁里的烛火摇曳。
劫后余生的庆幸,长久压抑的恐惧,和此刻满溢心房的感动交织在一起,酿成了最烈性的酒。
元梓雯主动抱住了姜原雅的脖子,吻了上去。
姜原雅先是一怔,随即反客为主,将她打横抱起,走向了内室的床榻。
衣衫褪尽,红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,烧得惊心动魄。
……
事后,姜原雅浑身酸软地瘫在床上,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。
她侧过头,看着身边已经睡熟的小家伙。
元梓雯的睡颜很乖巧,呼吸均匀,脸上还带着一丝满足的红晕。
姜原雅实在想不通。
别看元梓雯身子小小的,那体力和耐力,简直好得不像话。
她一个常年习武、勤于政务的皇帝,最后竟然是被压在身下的那个。
姜原雅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腰,无奈地叹了口气。
又被压在身下了……
欸,为什么要说“又”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