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陵城,这座偏安一隅的南都,依旧维持着它纸醉金迷的表象。
秦淮河上的画舫笙歌彻夜不息,夫子庙前的商铺人流如织。
然而,在深宫和各部衙门的重重院墙之内,一种基于豫州混乱信息而产生的致命误判,正在悄然滋生,并将引发一连串灾难性的后果。
由于豫州局势初期的极端混乱,以及高起潜等人出于自保而刻意添油加醋的奏报,传递到金陵内阁诸公案头的情报,充满了矛盾与夸大其词。
有的说叛军屠城,血流成河;
有的又说其秋毫无犯,只诛贪官。
这种信息的混沌,反而让久居庙堂、习惯于用既定框架思考问题的阁臣们;
倾向于将左梁玉部的叛乱,归类为一次规模稍大、但性质并无不同的普通兵变。
只是运气好,拿下了空虚的开封府,毕竟就在旁边驻扎。
在内阁大臣的认知图景里,这就是又一起典型的、因欠饷而引发的军士哗闹。
在金陵衮衮诸公的眼中,左梁玉所部不过是一群因欠饷而闹事、在当地烧杀抢掠发泄不满的兵痞流寇。
乱兵们在驻地附近抢掠一番,发泄怨气,待朝廷天军一到,轻松剿灭,便可平息。
他们完全忽略了此次豫州之变的特殊性与危险性——
这并非一支在外征战、因长期欠饷而突然爆发的野战士卒的混乱行为;
而是一支返回驻地后,因主帅讨薪失败不明不白死亡而激起的、由大量中下层军官集体发起的、有组织、有预谋的武装反抗!
这支军队,有着相对清晰的行动纲领(讨饷复仇);
有着完备的指挥架构(从千户、百户几乎全部卷入);
更重要的是豫州军深深植根于当地的地缘血缘网络之中,他们都是本地人。
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,朝廷这次刮出了一张千户金卡——左梁玉。
内阁诸公,包括左相和兵部侍郎曾仲涵,都严重低估了左梁玉这个人。
不可能随便一个千户都是定北侯张克那种妖怪的,不可能不可能。
他们看到的只是一个侥幸被推上前台的千户武夫;
看不到此人身上那种在混乱中极为稀缺、甚至比军事才能更重要的特质——
江湖大哥般的豪侠义气舍得分钱与笼络人心的非凡能力。
这种能力,远比单纯的用兵之道更为重要。
左梁玉的出身比军中大多数千户还要低微,他是真正从最底层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;
靠的不是钻营巴结上官,而是实打实的战功和一群愿意为他卖命的兄弟。
他深谙底层军士的苦难与需求。
即便在最为困窘、自己也无余财的时候,他也会想方设法,甚至自掏腰包,先垫付给阵亡手下弟兄的家眷一些微薄的抚恤。
这种“江湖大哥”式的义气,是他能够迅速凝聚军心、唤起广泛共鸣的关键。
若带领讨薪的是都指挥使王通或指挥使刘全,他们或许级别更高;
但过于官僚化的思维和早已脱离基层的身份,使他们绝难像左梁玉那样,真正与底层士卒同呼吸、共命运,激发出他们拼死效命的决心。
左梁玉这种气质,让他更容易与中低层军汉产生共鸣,赢得他们毫无保留的信任。
占领开封府后,他没有像寻常叛军首领那样急于中饱私囊;
而是毫不犹豫地将从贪官府中查抄出的巨额银两,优先、足额地补发了全军积欠的军饷和阵亡将士的抚恤!
从功利算计的角度看,将几十万两白银分散给成千上万的普通士兵和孤儿寡母;
是极大的“浪费”,远不如用来收买军官、自我享受“划算”。
但正是这“浪费”,却在豫州军基层将士心中树立起了左梁玉无人能及的威信!
左梁玉只是习惯用对待自己兄弟的方式,去对待整个豫州军。
当兵吃粮,卖命换钱,天经地义。
这看似朴素的举动,却产生了惊人的效果。
在这朝不保夕的年月,当兵吃粮,谁不担心自己一朝战死,家小无人照料?
左梁玉用真金白银的行动,向全军做出了最有力的保证:
跟着你左大哥,你们的卖命钱绝不会少,就算你们死了,你们的家人也能活下去!
这种承诺,其凝聚力远超任何空洞的口号和严酷的军法。
在极短的时间内,这支原本属于“朝廷”的豫州地方军,其效忠对象悄然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,开始迅速“左家军”化;
这个变化甚至左梁玉自己都没意识到,毕竟他以前只是个小千户,没接过那么大的摊子,一直小心翼翼。
形成了“跟着左大哥有肉吃”的强大内部共识和团体认同。
这种可怕的转变,是远在金陵的衮衮诸公根本无法想象的,他们的屁股太高了;
已经看不到挣扎求生的芸芸众生了,只有大局和一个个数字。
就在这种致命的误判中,曹闻诏、贺仁龙、曹汴蛟、郑维城四人,率领着那支东拼西凑、粮饷拮据的八千“平贼军”;
艰难地离开金陵地界抵达了北上征途的第一站——徐州府。
队伍尚未安顿停当,一名风尘仆仆的驿卒便带着皇帝的斥责的严旨追了上来。
诏书中的措辞极其严厉,痛斥四将进军迟缓,畏敌如虎,坐视叛军坐大,致使豫州局势糜烂至此!
曹闻诏等人满腹委屈,还没进入豫州战场呢就背了一口天锅。
(原型倒霉蛋姓孙,没到战场先背锅)
信中更带来了一个让四将头皮发麻的消息:
就在他们筹措兵源军饷北上的这段时间里,彰德府、归德府已传陷落;
河南府、南阳府周边各县更是望风而降,叛军兵锋所向,几乎如入无人之境!
四将相视苦笑。
“现在怎么办?”贺仁龙问。
曹闻诏沉吟片刻:“只能硬着头皮上了,回去咱有几颗脑袋?
好在左梁玉分散了兵力,咱们或许能逐个击破。”
曹汴蛟忍不住爆粗,“就这点人马,怎么打?”
郑维城比较冷静:“现在说这些没用。倒是该庆幸现在朝廷出了大事;
御史顾不上咱们,不然咱们还没进豫州就得被弹劾到砍头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