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名扮作账房先生的大魏锦衣卫百户赵靖忠,提着旧布包在暗巷里疾走。
脚下的新石板路沾着春日的泥泞,沾在他的裤腿上。
他从不回头,习惯性绕了几圈用眼角余光扫过身后;
确认没有燕山军的暗探跟踪,才拐进一家不起眼的“喜来登酒楼”后院。
后厨里弥漫着油烟与鱼腥混合的气味,帮工们正忙着收拾午食的碗筷;
没人在意到这个老板的亲戚“账房先生”。
赵靖忠熟练地绕过厨房进了仓库,在墙角摸到一块松动的木板;
用力一掀,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。
他快速滑入地窖,反手将木板盖好,动作一气呵成,仿佛演练过无数次。
地窖不大,只有三丈许见方,角落里摆着几个装着咸菜的陶缸;
中间放着一张破旧的木桌,桌上一盏油灯昏黄的火苗摇曳不定,将整个空间照得忽明忽暗。
一个穿着黑色劲装的男人早已坐在桌旁,见赵靖忠进来,眉头立刻皱起,语气里满是不耐烦:
“怎么样了?燕贼的护卫情况摸得如何,有没有可乘之机?”
这男人是被金陵派到锦衣卫燕京站的千户特派员;
姓周,脸上一道刀疤从眉骨延伸到下颌,透着几分狠厉。
他手里捏着一封皱巴巴的信纸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:
“黄督工和骆指挥又来信了,措辞严厉得很。
金陵战局糜烂,骆指挥使和黄督工都催着咱们赶紧对燕贼动手;
三河那边呢?有没有机会?”
赵靖忠摇了摇头,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沮丧:
“千户大人,绝无可能!
我的人前几天去三河摸点,差点没回来!
燕贼的别苑外围就是燕山军的军营环绕护卫,方圆五里内全是岗哨;
三步一岗五步一哨,巡逻的士兵每两个时辰就换一次班,还有不少暗哨;
别说靠近别苑,就是摸到院墙外围的树林里,都得提着脑袋!”
他顿了顿,咽了口唾沫,继续说道:
“而且燕贼每次出行,都有上百玄甲卫全程跟着;
个个全副武装,连马背上都挂着短枪和强弓。
我看他防护得这么严密,八成还穿着内甲;
就算有刺客能近身,燕贼本人还是边地武将出身,真的没有一点机会啊!”
赵靖忠的声音越来越低,带着几分委屈:
“咱们燕京站本就人少力亏,躲过燕山军的一路盘查就渗透进来这十几号人;
哪怕全员为陛下尽忠,也没法为国杀贼啊!
千户大人,非是部下不愿尽忠,实在是有心杀贼,无力回天啊!”
周千户重重叹了口气,将信纸拍在桌上:
“唉,我又何尝不知刺杀燕贼的难处?
可燕山军在南面京畿打得太顺了,京畿的庐州卫、安庆卫都被打垮;
江北防线崩了,金陵现在都慌了!
陛下震怒,督工和指挥难啊,你以为本千户为啥会被派来这燕州敌境?”
他盯着赵靖忠,眼神里带着一丝急切:“你就不会换个脑子想想?
骆指挥和黄督工在金陵等着咱们闹出点动静,好给陛下交代。
咱们哪怕不能成功,也得闹出点动静来;
我好给骆指挥使和黄督工交差,他们才能跟陛下交差;
咱们在南面的家小,才能免于牵连,你可晓得!”
赵靖忠垂首不语,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木桌的缝隙。
周千户的话像一块石头压在他心上,额角渗出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,滴在衣襟上。
他抬头,眼神里满是惊恐:“千户大人是想……玉碎袭击?”
周千户闭上眼睛,沉默了良久,才缓缓睁开眼;
目光如铁般坚定,声音低沉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:
“我也舍不得咱来燕州为国尽忠的弟兄们白白送死。
可是大魏国事至此,咱们锦衣卫除了以死报国,还能有什么办法?
唯有这样,方能为大魏、为陛下尽忠!”
他顿了顿,补充道:“不求成功,只求成仁。
哪怕只是惊扰燕贼片刻,让他心神不宁;
乱了燕山军的军心,也算是咱们没白来这一趟!”
地窖里的油灯忽明忽暗,火苗“噼啪”响了一声,溅起一点火星。
昏黄的光映在两人脸上,一个紧绷,一个凝重,如同鬼魅般阴沉。
赵靖忠猛地攥紧拳头,指节泛白,声音里带着哭腔:
“他们都是我从金陵一个个带出来的徒弟啊!
都是咱锦衣卫世袭同僚的子弟,有的还没成家……
如今却要尽数折在这北国,我回去后,如何跟他们的家人交代?”
他抬头看向周千户,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:“千户大人,容我再想想……
或许还有别的法子,不必全员赴死!
比如想办法在燕贼的饮食里下毒……”
“够了!”
“等不起了,你也别跟我玩拖字诀这一套了。”
周千户猛地一拍桌案,打断了赵靖忠的话,“赵靖忠,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吗?
靖难忠国!这四个字刻在你锦衣卫腰牌上,你忘了?
为了大魏,为了伟大英明无比的陛下,必须要以我锦衣卫之血,靖难忠国!
你放心,万岁爷会记得他们的忠义玉碎的!”
他放缓了语气,声音里带着几分诱惑:
“此事过后,我想办法外调你去江南——苏州、杭州这些地方;
给你谋个千户的职位,远离金陵的是非。
这样也能让你那些有牵绊的同袍家人赖不着你。
江南不比金陵权重,但胜在清闲,油水也足;
比你在这燕州每日提心吊胆躲避燕山军绞杀,要强得多!”
周千户盯着赵靖忠的眼睛,语气变得严厉:“别犯浑!
咱锦衣卫存在的意义,就是为陛下玉碎尽忠!懂了吗?”
赵靖忠浑身一软,瘫坐在地,眼神里的光芒渐渐熄灭。
他沉默了片刻,才缓缓开口,声音沙哑:“卑职……知道了。卑职会去安排的。”
周千户点了点头,伸手拍了拍赵靖忠的肩膀,手掌粗糙的触感让赵靖忠浑身一僵。
周千户的声音低沉而无奈:“小赵啊,别往心里去。
咱都是干这行的,都是为了大魏,为了陛下。你没得选,我也没得选。”
他拿起桌上的信纸,轻声道:
“你真以为我被紧急派来燕州,晃荡一圈不带回点好消息,就能交差吗?
我跟你说白了,金陵现在情况不好,咱必须为陛下分忧——这就是咱的命。”
地窖里再次陷入沉默,只有油灯燃烧的“滋滋”声,在昏暗的空间里回荡,像一曲绝望的挽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