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黄牛在车夫的吆喝下,迈开了沉稳的步伐。
几辆车,朝着不同的方向,缓缓驶离了千阳县城。
卡车和拖拉机的引擎声渐渐远去,只剩下牛车和驴车“吱呀吱呀”的车轮声,和牲口蹄子踏在土路上的“哒哒”声。
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,似乎才刚刚拉开序幕。
天色依旧灰蒙,冷风卷着尘土,刮在人脸上,像细碎的砂纸在打磨。
驴车和牛车一左一右,在颠簸的土路上留下了两道深深的车辙。
牛车摇摇晃晃,比驴车还要慢上几分。
车轮碾过冻得僵硬的土块,发出“咯吱咯吱”的声响,像是老人的呻吟。
秦东扬坐在车板上,目光平静地投向远方。
入眼之处,尽是枯黄。
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瑟瑟发抖,远处的黄土高坡连绵起伏,一直延伸到灰蒙蒙的天际线。
整个世界,仿佛只剩下这一种单调的颜色。
秦东扬不由得在心中感慨。
后世那些“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”的口号,真不是白喊的。
这几十年间,国家在绿化和环境保护上,到底付出了多少难以想象的努力,才换来了后世那一片片生机盎然的景象。
“嘶……真他娘的冷啊!”旁边的童志军吸溜着鼻子,瓮声瓮气地抱怨了一句。
他学着当地老乡的样子,把双手拢在宽大的袖子里,脖子使劲往衣领里缩,整个人蜷成一团,活像一只受了惊的鹌鹑。
“秦队,你说这鬼地方,人是怎么住下来的?”
“风跟刀子似的,感觉吹口气都能结成冰坨子。”
秦东扬收回思绪,淡淡一笑:“习惯就好了。”
坐在另一边的郑晓丽,也缩成了一小团。
她戴着厚厚的绒线手套,还是觉得指尖冰凉。
大西北的干冷,和南方的湿冷完全是两个概念。
风里没有一丝水分,刮在脸上,像是无数根细小的针在扎。
她觉得自己的脸蛋,肯定已经开皴了,又干又疼。
“秦医生,童医生,你们冷不冷?”郑晓丽小声问道,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“要是冷,就往中间靠靠,挤在一起暖和点。”
童志军立刻像得了圣旨,毫不客气地往秦东扬身边挪了挪。
“还是郑护士心疼人。”
秦东扬看着两人冻得通红的鼻尖,眼神温和:“都打起精神来,这才刚开始。”
“到了胜利公社,条件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差。”
“我们不仅要克服环境的困难,更要面对一场硬仗。”
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,仿佛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。
童志军和郑晓丽听了,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。
“秦队,你放心!”童志军拍着胸脯,结果被冷风呛得咳嗽了两声,“我们保证不拖后腿!”
郑晓丽也用力地点了点头:“秦医生,我们都听您的!”
牛车继续“咯吱咯吱”地前行,在无边的萧瑟中,留下了一串孤独而坚定的蹄印。
秦东扬将目光从远方的黄土高坡收回,转向了坐在他们旁边的李大明。
他头上戴着一顶破旧的棉帽,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棉袄,满是褶皱的脸上,被凛冽的寒风刻下了一道道深深的沟壑。
秦东扬的语气温和,像是在拉家常:“李书记,辛苦你来接我们了。”
李大明闻言,黝黑的脸上绽开一个憨厚的笑容,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。
“秦队长,你这话说的,可就太见外了!”
“你们外省来的大专家,不远千里来我们这穷山沟里受苦,我们感激还来不及,当然是要来接你们!”
他的声音嘶哑,带着浓重的西北口音,却透着一股子质朴的真诚。
秦东扬笑了笑,没有再客套,而是直接切入了正题:“李书记,我想跟你打听打听公社里的情况。”
“咱们胜利公社,一共有多少个生产大队?”
李大明一听是问正事,立刻来了精神,腰杆也挺直了几分。
他回过头,脸上带着一丝自豪,又夹杂着几分无奈。
“秦队长,说起来不怕你笑话,咱们公社地方不小,人也不少!”
“底下,一共管着十七个生产大队!”
“十七个?”
旁边的童志军忍不住惊呼出声。
这个数字,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。
在他看来,一个公社能有七八个村子就算不错了。
李大明用力地点了点头,叹了口气:“是啊,十七个,其实已经算是少的了。”
“就是地方太散,东一个西一个,都藏在那些山沟沟里头。”
秦东扬的眉头微微蹙起,他敏锐地抓住了关键:“都在山沟里?那每个大队的情况怎么样?路好不好走?”
这个问题,仿佛戳中了李大明的痛处。
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愁云。
“唉,秦队长,不瞒你说,咱们这十七个大队,就没一个富裕的。”
“全都是穷得叮当响!”
“至于路……”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,指了指周围连绵不绝的黄土高坡,“哪有啥路啊!”
“都是人走出来的土道,晴天一身土,雨天一身泥。”
“从最远的那个队到公社,得翻过三座大山梁,走得快的后生,天不亮就出门,天黑透了才能到。”
“要是遇上个刮风下雨,那路就断了,谁也别想出来。”
听着李大明的描述,童志军和郑晓丽的脸上,都露出了震惊的神色。
他们无法想象,翻越三座大山,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。
秦东扬的表情却依旧平静,只是眼神变得愈发深邃。
他继续问道:“那村民们平时看病方便吗?公社里有卫生所吧?”
李大明的脸色更苦了,他摇了摇头,像是在摇掉心里的酸楚。
“方便?方便个啥呀!”
“公社是有个卫生所,可就一个赤脚医生,还是半路出家的,看个头疼脑热还行,稍微严重点的病,他就抓瞎了。”
“乡亲们得了病,都是硬扛着。”
“实在扛不住了,就让家里后生背着、抬着,翻山越岭地往县里送。”
“可咱们这地方,离县城也远啊!”
“好多人,还没送到县医院,人就在半路上……没了。”
说到最后,李大明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哽咽,眼眶也泛起了红色。
车上的气氛,瞬间变得无比沉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