尘埃是有味道的。
旧书,旧纸,还有父亲留在空气里的烟草味,混合在一起,成了时间的味道。
苏晚把最后一箱遗物从书房角落拖出来。箱子很重,上面用马克笔写着“实验室器材”。她划开胶带,里面是缠绕的数据线,几块被拆解的电路板,还有一个银灰色的硬盘盒。
硬盘盒是军用规格的,厚重,冰冷,边缘有磕碰的痕迹。和箱子里其他零散的电子垃圾比起来,它显得格格不入。
苏晚把它拿了出来。
她没有理由地觉得,这里面有东西。
回到自己的房间,她找出对应的数据线,将硬盘接入笔记本电脑。
电脑识别了硬件。
然后,弹出了一个密码输入框。
苏晚的动作停住了。她父亲是一个对信息安全偏执到有些病态的人。他的密码,从来不是任何人的生日,也不是任何有规律的数字。
她试了母亲的名字。
错误。她试了自己的名字。
错误。她试了“信使计划”的代号。
错误。她靠在椅背上,闭上眼睛。书房里那种时间的味道,似乎也跟着她飘了过来。她想起了很小的时候,父亲总是在深夜工作。她偶尔半夜醒来,会看到书房的门缝里透出光。
他会对着满屏幕的数据和星图,喃喃自语。
“宇宙从不窃窃私语。”
他会说。
“它在尖叫,只是我们太聋了。”
苏晚睁开眼睛,手指在键盘上敲下了一行字。
硬盘解锁了。
没有文件夹分门别类的清爽界面。只有一个个原始数据包,文件名是复杂的乱码和日期戳。总容量超过了六个t。
信息的海啸,足以淹没任何试图窥探的人。
苏晚感到了疲惫。或许这里面什么都没有,只是父亲没来得及处理的原始数据。她想关掉它,把这个沉重的铁盒子放回箱底,让它和那些旧时光一起被封存。
就在她的手指即将碰到触摸板的时候,一个文件名攫住了她的全部注意力。
`信使_最终备份`
这个文件夹没有被数据包的海洋淹没,它孤零零地待在根目录的顶端。
她点了进去。
里面只有一个文件,和一个文本文档。
她打开了它。一段平缓的波形图出现在屏幕上,背景是宇宙微波的噪点。而在波形图的末端,有一个极其微弱,却又绝对不符合自然规律的波动。
它很短,像一声叹息。
苏晚将图片放大,看到了波形图旁边的一行标注。一行用红色标记的,父亲留下的笔记。
“鲸鱼座t星二次回响?未验证。”
回响。
这个词像一把钥匙,打开了苏晚记忆里尘封的锁。
父亲人生中最大的一次失败。那部他筹备了数年,最终却无疾而终的纪录片——《孤独的回响》。
当年所有人都以为,他是因为拉不到投资,或者遇到了技术瓶颈才放弃的。他自己也从未解释过。他只是在那之后,迅速地从一个天文物理学界的明星,变成了一个沉默的隐士。
苏晚一直以为,那是理想被现实击碎后的消沉。
现在看来,不是。
他不是没能拍下去。
他是……不敢。
他听到了什么?
苏晚点开了那个文本文档。
文档里只有一句话。
“永远不要回答。永远不要。”
这句话下面,是一长串被删除又被撤销的痕迹,看得出书写者当时的犹豫和挣扎。最后,他还是留下了这句警告。
不要回答什么?
苏晚的心跳开始失控。她父亲不是一个会故弄玄虚的人。他说的每一个字,都基于事实和数据。
她回到那个文件夹,试图寻找更多线索。她发现了一个隐藏文件,一个音频日志。文件名是`coRRUptEd_LoG_FINAL`。
文件已损坏。
苏晚没有放弃,她将文件拖进了专业的音频修复软件。软件开始运行,进度条缓慢地向前爬。
滋啦——
刺耳的电流声从耳机里炸开。
苏晚一把摘下耳机。她稳了稳心神,重新戴上,将音量调到最低。
电流声里,夹杂着什么。
是呼吸。
粗重,急促,像是跑完了一场马拉松,又像是在极力压抑着恐惧。
是父亲的声音。
“……它……它不是回响……”父亲的声音断断续续,充满了静电的干扰,“……信号有逻辑……这不是……这不是物理现象……”
一段更长的沉默。只有呼吸声。
“……二次……二次回响的分析结果出来了……”
“天呐……”
那一声“天呐”,不是惊叹,而是某种信念彻底崩塌后的呓语。
“它在模仿我们……它在学习……”
“‘信使’的信号,是钥匙……我们把门……打开了……”
“不能回答……绝不能回答……”
“我们以为是我们在聆听宇宙……”
滋啦——
电流声瞬间增强,盖过了一切。
“……其实是它……”
最后一个词,被彻底淹没在了噪音里。
音频结束了。
房间里死一样寂静。苏晚一动不动,只有窗外的风声,像是谁在窗边低语。
她终于明白了。
父亲放弃那部纪录片,不是因为失败,而是因为成功。
他听到了那声来自十二光年外的“回响”。
并且,他验证了。
那不是孤独的回响。
那是一个……回答。
一个他们不该收到的回答。
她看着屏幕上那行红色的标注,“未验证”三个字,此刻显得如此讽刺。
这不是未验证。
这是他用后半生的沉默,亲手盖上的封印。
苏晚的后背渗出了冷汗。她感觉自己不是在整理遗物,而是在挖掘一个坟墓。一个她父亲亲手为某个秘密挖好的坟墓。
而现在,她把这个秘密,挖了出来。
她拿起手机,翻到了一个号码。
备注是“林教授”。
林教授是父亲当年最好的朋友,也是“信使计划”的二号人物。父亲隐退后,两人就断了联系。
她想问问他。
问问他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。
手指悬在拨号键上,迟迟没有按下。
父亲的警告在耳边回响。
“永远不要回答。”
这个警告,是对那个来自星海深处的东西说的,还是……对所有试图揭开这个秘密的人说的?
包括她自己?
苏晚删掉了那个文本文档,又清空了回收站。她做完这一切,却并没有感到轻松。
秘密不会因为被删除就消失。
它只是换了一个地方,继续存在。
比如,在她的脑子里。
她关掉电脑,拔掉了硬盘。那个银灰色的铁盒子,此刻在她手里,重若千钧。
她知道,自己的人生,从打开这个硬盘的这一刻起,已经被彻底改变了。
她走回书房,没有把硬盘放回箱子。
她拉开书桌最下面的抽屉,把硬盘放了进去,和父亲的旧烟斗放在一起。
然后,她关上抽屉,锁上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