京师西郊,三十里外,有一处名为“栖霞坡”的小山坳。与京师的繁华喧嚣不同,这里清幽僻静,坡上种满了桃树。时值初夏,桃花早已凋谢,枝叶却愈发葱郁,形成一片绿色的屏障。
文谦依照记忆中的路径,穿过桃林。阳光透过枝叶缝隙,洒下斑驳的光点。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气息,令他因京师浊气而略显滞涩的灵力都运转顺畅了几分。
“这地方倒是不错,灵气比外面纯净多了,像是有人特意布置过。”红袖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,带着一丝赞赏,“看来这位周老大人,并非普通的致仕官员那么简单。”
文谦心中微凛,暗自点头。他以前来拜访时年纪尚轻,修为浅薄,并未察觉异常,如今经红袖提醒,才感觉到桃林的分布暗合某种简易阵法,虽无杀伤之力,却能宁心静气,驱散浊气,并有轻微的迷踪效果,让无意闯入者不知不觉绕行出去。
桃林深处,几间简朴的屋舍映入眼帘,竹篱围成的小院打扫得干干净净。一个老仆正在院中慢悠悠地扫着地。
文谦整理了一下衣冠——他已换上了一身普通的青布文士袍,看上去像一个游学的书生。他走上前,拱手道:“老丈请了,晚生文谦,特来拜访周世伯,烦请通传。”
老仆抬起头,眯着眼打量了他一下,慢吞吞道:“文谦?可是寒山书院的那位文公子?”
“正是晚生。”
“老爷念叨过你好几次喽。”老仆放下扫帚,“不巧,老爷今日一早就去后山钓鱼了。文公子若不急着走,可去后山溪边寻他,或者就在院里等等。”
“多谢老丈,晚生去后山寻世伯便好。”文谦礼貌回应,按照老仆指示的方向,绕向屋后。
一条清浅的山溪蜿蜒流淌,溪边一块大青石上,坐着一位头戴斗笠、身穿葛布麻衣的老者,正持着钓竿,悠然自得。他须发皆白,面容清癯,眼神却明亮而锐利,正是致仕的监察御史周崇周老大人。
文谦放缓脚步,走近前去,并未立刻出声打扰。
倒是周老仿佛背后长眼,缓缓开口道:“水至清则无鱼,人至察则无徒。可这溪水清浅,偏偏有傻鱼愿者上钩。而这朝堂之上,浑浊不堪,却尽是些聪明绝顶的魑魅魍魉。你说怪不怪,文贤侄?”
文谦心中一凛,知道这位世伯早已察觉他的到来,且开口便暗喻朝局。他躬身行礼:“晚生文谦,见过世伯。世伯别来无恙?”
周老这才放下钓竿,转过身,目光如电,上下扫视文谦,微微颔首:“精气神足了不少,看来在书院修行颇有进益。比那些只读死书、皓首穷经的酸腐强得多。坐吧。”他指了指旁边一块平坦的石头。
文谦依言坐下,从怀中取出在京师买的几包上好的茶叶和一方徽墨:“一点薄礼,不成敬意,望世伯笑纳。”
周老也不推辞,接过看了看,笑道:“还算有心,知道老夫就好这口。说吧,不在寒山书院清修,跑到这是非之地的京师来,还找到我这把老骨头这里,所为何事?总不会是专程来给老夫送茶叶的吧?”
文谦略一沉吟,决定开门见山:“世伯明鉴。晚生此次前来,确实有要事请教。如今朝局波谲云诡,三皇子殿下权势日盛,晚生离京日久,听闻诸多事宜,心中困惑,想请世伯指点迷津。”
周老脸上的笑容淡去,抓起一把鱼食,慢慢撒入溪中,看着鱼儿争抢,慢悠悠道:“指点迷津?老夫一个乡野闲人,能指点什么?朝堂之事,早已与我无关喽。”
“世伯虽不在朝,却洞若观火。”文谦坚持道,“晚生尤其想知道,三皇子近日似乎格外关注流民疫病之事,甚至奏请陛下在各地兴建‘慈济堂’...此举看似仁德,但晚生总觉得...有些不安。”
周老撒鱼食的手微微一顿,浑浊的眼中精光一闪而逝:“哦?不安?为何不安?”
“晚生离京前,曾偶遇一位游方郎中,他说此次瘟疫来得蹊跷,且...有些患病身亡之人,尸身枯槁异常,不似寻常病症。”文谦斟酌着语句,半真半假地试探。
“哼!”周老忽然冷哼一声,将手中鱼食全部抛入溪中,引得群鱼翻涌,“岂止是尸身枯槁!根本就是...”
他说到一半,忽然停住,警惕地看了看四周,压低了声音:“文贤侄,你老实告诉老夫,你打听这些,究竟是为了什么?寒山书院一向超然物外,何时对这些俗务如此上心了?”
文谦知道若不透露些实情,难以取得这位老御史的信任。他深吸一口气,道:“不敢隐瞒世伯。书院并非插手朝务,而是怀疑...此事可能牵扯到一些非人的邪祟之力,恐非寻常瘟疫那么简单。书院有护佑苍生之责,不能坐视不理。”
“邪祟?”周老眉头紧锁,盯着文谦看了半晌,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,“你可知,你这话若是传出去,会惹来多大的麻烦?”
“晚生明白。但若为苍生故,虽千万人吾往矣。”文谦目光坚定。
周老凝视他片刻,忽然叹了口气:“倒是比你那圆滑的爹强几分,像你娘的性格。”他摇了摇头,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,“慈济堂...确实不简单。据老夫一些尚未离京的门生故旧暗中查访,各地慈济堂看似收容流民病患,施医赠药,但进去的人,出来的却寥寥无几。官面上的说法,自然是病重不治,集中焚化了事,以防瘟疫蔓延。”
老御史的声音压得更低,带着一丝寒意:“但有人冒死查过几处焚化场,发现灰烬的量...远不及送入之人的数量。而且,看守慈济堂的,明面上是衙役兵丁,暗地里...却有一些气息阴冷、行事诡秘之人,不像是官面上的人。”
文谦的心沉了下去,这与他们的猜测吻合了。
“世伯可知那些神秘人的来历?”
周老摇摇头:“藏得很深。但老夫为官数十载,别的不敢说,这双眼睛看人还算准。那些人身上有股子...让人极其不舒服的味道,非正非邪,冰冷无情,倒像是...传说中前朝皇室培养的‘噬魂卫’?但噬魂卫早已随着前朝覆灭而烟消云散了才对。”
_‘噬魂卫?’_ 文谦心中一动,记下了这个名称。
就在这时,文谦怀中的桃木发簪忽然轻微发热。
周老似乎察觉到了什么,目光似无意地扫过文谦的胸口,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,但并未点破,转而道:“文贤侄,你既然为此事而来,老夫这里倒有一条线索。京师永夜坊内,有一家‘百草堂’,明面上是药铺,暗地里却做消息买卖,三教九流的消息都能打听到一二。其掌柜姓吴,是个见钱眼开的主,但消息往往可靠。你可以去那里试试,或许能买到些关于慈济堂和那些神秘人的具体消息。”
他顿了顿,意味深长地补充道:“不过,永夜坊是龙蛇混杂之地,背后势力盘根错节,尤其与三皇子麾下的‘天机卫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。你去那里,务必万分小心,切勿暴露身份和目的。”
“多谢世伯指点!”文谦感激道。
“先别急着谢。”周老摆摆手,神色凝重,“文贤侄,听老夫一句劝。这潭水比你想的要深得多,也危险得多。背后牵扯的,恐怕不止是朝堂权力之争那么简单。若事不可为,及早抽身,回你的寒山书院去。有些事,不是凭一腔热血就能改变的。”
老人的话语中带着深深的无奈和一丝警告。
文谦能感受到这位老臣心中的忧虑和无力感,他郑重行礼:“晚生谨记世伯教诲。但有些事,总得有人去做。”
周老看着他年轻而坚定的脸庞,最终只是挥了挥手:“去吧去吧,年轻人有自己的路要走。记住,无论遇到什么,保住性命最重要。若是...若是真到了危急关头,可来老夫这里避一避,这片桃林,暂时还护得住人。”
“谢世伯!”文谦再次深深一揖,转身离去。
看着文谦消失在桃林中的背影,周老缓缓坐回青石上,重新拿起钓竿,却久久没有抛下鱼饵。他望着潺潺溪水,喃喃自语:“寒山书院...邪祟...莫非这天下,真的要乱了吗?谢明远啊谢明远,你若还在,又会如何做呢...”
他轻轻叹了口气,浑浊的眼中充满了忧色。
......
离开栖霞坡,文谦快步行走在官道上。
_‘这位周老大人,不简单。’_ 红袖的声音再次响起,_‘他显然察觉到了我的存在,却故意没有点破。他最后那句话,更像是说给我听的。这片桃林,恐怕不止是简易阵法那么简单。’_
_‘我也感觉到了。’_ 文谦在心中回应,_‘世伯似乎知道很多,但有所顾忌,不愿深谈。他提到的‘噬魂卫’和‘百草堂’是关键线索。红袖姑娘,你觉得我们现在该如何行动?’_
_‘自然是去那个百草堂看看。’_ 红袖的语气带着一丝兴奋,_‘龙蛇混杂的地方,消息最多,也最容易浑水摸鱼。不过,得好好准备一下,不能就这样去。’_
_‘准备?’_
_‘当然!’_ 红袖笑道,_‘你这张脸太正气,一看就是名门正派的弟子,去了那种地方,就像黑夜里的萤火虫,太扎眼。得给你换个打扮,还得弄点‘买消息’的钱。周老大人不是说了吗,那掌柜见钱眼开。’_
文谦摸了摸自己的钱袋,他带的盘缠并不多,主要是银票和些许散碎银子。
_‘钱不是问题。’_ 红袖仿佛知道他的想法,_‘跟我来,我知道附近有个‘好’地方,能让我们‘借’点经费,顺便给你换身行头。’_
_‘借?’_ 文谦有种不好的预感。
_‘放心,是劫富济贫,取不义之财!’_ 红袖理直气壮,_‘我知道往东十里有个庄子,是三皇子门下某个爪牙的别院,专门用来存放搜刮来的民脂民膏。我们去‘拿’一点,也算是替天行道了!’_
文谦:“...” 他突然觉得,和这位狐妖姑娘一起行动,未来的日子一定会非常“精彩”。
但他没有反对。正如周世伯所说,有些事,总得有人去做。而非常之时,当行非常之法。
他调整方向,朝着红袖指示的方位,加快了脚步。
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前方等待他的,是京师永夜坊的深不见底的漩涡。而他和红袖都不知道,关于“百草堂”的线索,究竟是通往真相的捷径,还是早已张开的罗网中,那诱人的香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