永夜坊的夜晚，比白日更加喧嚣迷离。
各色灯笼将街道映得光怪陆离，酒气、脂粉气、食物的香气与某种隐约的腐败气息交织在一起，构成一种令人昏昏欲醉又暗自警惕的氛围。
人流如织，摩肩接踵。有鲜衣怒马的纨绔子弟，有粗布麻衫的苦力脚夫，有浓妆艳抹、倚门卖笑的娼妓，也有眼神闪烁、行色匆匆的江湖客。
在这里，似乎一切欲望都可以明码标价，一切秘密都可以暗中交易。
文谦有些不自在地拉了拉身上的衣服。
此刻的他，与平日判若两人。
一身半新不旧的靛蓝色劲装，腰间挎着一把看似普通的腰刀，脸上甚至被红袖不知用什么东西稍微修饰了一下轮廓，显得粗犷了几分，眼神也按照红袖的指导，刻意带上了几分江湖人的警惕与油滑。
“放松点，自然些。”
红袖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，带着一丝戏谑，“你现在是混江湖的镖师‘文三’，走南闯北，替人押送些见不得光的货物，懂吗？别挺得跟寒山书院门口的石柱子似的。”
文谦暗自吸了口气，努力让自己融入周围的环境。
他能感觉到怀中那枚桃木发簪微微发热，红袖的神念正透过发簪，仔细感知着周围的一切。
“左转，第三个巷口进去，‘百草堂’的招牌就在里面。”红袖指引道。
文谦依言拐进巷子。
与主街的喧嚣相比，巷内明显安静了许多，但也更加阴暗潮湿。两侧是高高的砖墙，偶有挂着灯笼的门户，也多是门窗紧闭，透着神秘。
走了约莫十几丈，果然看到一间店铺。
门面不大，黑底金字的招牌上写着“百草堂”三个古体字，门旁还挂着一串干枯的草药。看起来确实像一家老字号药铺。
但仔细看去，却能发现些许不同。
店铺的门板比寻常药铺厚实，窗口也开得极小，且从外面根本看不到店内情况。
门口也并无寻常店铺招揽生意的伙计，只有两盏昏黄的灯笼，在微风中轻轻摇曳，投下晃动的人影。
文谦推门而入，门轴发出“吱呀”一声轻响。
店内光线昏暗，弥漫着一股极其复杂的味道。
浓郁的药草味是主调，但底下却混杂着麝香、硫磺、甚至还有一丝极淡的血腥气和...某种难以言喻的、仿佛陈旧金属般的冰冷气息。
柜台后，一个戴着瓜皮小帽、留着两撇鼠须的干瘦老头正就着油灯拨弄算盘，听到有人进来，头也不抬，懒洋洋地道：“抓药还是问诊？方子拿来。”
文谦走到柜台前，按照红袖事先的嘱咐，用指节不轻不重地叩了叩柜台面，压低了声音：“吴掌柜？朋友介绍，来买点‘山货’。”
这是周老提供的暗号。
拨算盘的声音停下了。
吴掌柜终于抬起头，露出一双精明的三角眼，上下打量了文谦一番，特别是多看了几眼他腰间的刀和手上的茧子，这才慢悠悠道：“山货？我们这是药铺，只有草药。客官要什么山货，得说清楚名目。”
“年份足的老参，带点‘土腥气’的那种。”文谦继续说着暗语，心中却觉得有些荒谬，自己一个书院弟子，竟在此与人做这等地下交易。
吴掌柜的小眼睛眯了眯，闪过一丝了然，但依旧谨慎：“带土腥气的参可不好找，价钱也贵。客官要多少？”
“价钱好商量，只要货好。”文谦将一小锭银子放在柜台上，“这是定金，看看货。”
吴掌柜不动声色地收下银子，脸上的笑容热络了些：“客官里面请，好货都在后堂。”
他掀起柜台后的帘子，做了个请的手势。
文谦心中警惕，但面上不显，跟着他走进后堂。
后堂比前厅稍大，却更加拥挤。
四面墙都是直到天花板的药柜，密密麻麻的小抽屉上贴着各种药材名称。
中央一张大桌，上面摆着戥子、药碾、切药刀等工具，空气中混杂的药味更加浓郁。
但文谦敏锐地感觉到，这里的气息比前厅更冷，那股陈旧的金属冰冷感似乎也更明显了些。
“客官想要什么样的‘老参’？”吴掌柜转过身，脸上依旧带着笑，但眼神却锐利了几分。
文谦沉吟片刻，决定冒险试探：“最近市面上有些‘新货’，听说来自各地的‘慈济堂’，吴掌柜这里可有门路？我想长期要一批，价钱不是问题。”
吴掌柜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了少许，他仔细盯着文谦，慢条斯理地从腰间摸出一个铜制的鼻烟壶，吸了一下，才缓缓道：“客官说的‘新货’...可是指那些‘药渣’？”
药渣？文谦心中一震，立刻明白这恐怕是对那些失踪流民的隐晦称呼！
他强压怒火，不动声色道：“正是。听说这批‘药渣’成色特殊，很是抢手。”
“呵呵...”吴掌柜干笑两声，眼神闪烁，“客官消息倒是灵通。不过，这批货紧俏得很，上头管得也严，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插手的。”
他话语中带着明显的试探。
“他在试探你的来历和诚意。”红袖提醒道。
文谦会意，故作不满地哼了一声：“怎么？吴掌柜是觉得我出不起价，还是信不过我‘文三’？”
他又拍出一张银票在桌上，“只要货好，钱不是问题。至于来路，介绍我来的朋友，姓周，西郊栖霞坡的那位，够分量了吗？”
他故意抛出周老的名号，既是增加可信度，也是一种反试探，想看对方反应。
果然，听到“栖霞坡姓周”，吴掌柜的小眼睛猛地缩了一下，虽然很快恢复常态，但那一瞬间的惊诧没能逃过文谦的眼睛。
他对待文谦的态度明显更加慎重了几分。
“原来是周老的朋友，失敬失敬。”
吴掌柜拱了拱手，语气客气了不少，“既然是自己人，那老夫就直说了。‘药渣’确实有，但如今不归我这儿散卖了，都被‘上面’统一收走了，具体用途，老夫也不清楚。”
“上面？”文谦追问，“哪个上面？价钱可以再商量...”
吴掌柜却连连摆手，压低了声音：“客官，不是钱的问题。这批货...沾手怕是有大麻烦。负责收运的都是些‘冷面煞神’，厉害得紧，根本不像活人...老夫劝您，还是别打听太多为好，免得惹祸上身。”
他话语中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忌惮，甚至恐惧。
冷面煞神？恐怕就是周老说的那些神秘守卫。
红袖分析道，“问他下一次交货是什么时候，在哪里？”
文谦正要开口继续套话，吴掌柜却忽然像是听到了什么，侧耳倾听了片刻，脸色微变，对文谦道：“客官，实在对不住，后院来了批急货，老夫得去招呼一下。您稍坐片刻，喝杯茶，我去去就回。”
说完，不等文谦回应，便急匆匆地掀开另一道帘子，走进了更深处。
文谦心中疑窦顿生。这借口太过突兀。
他下意识地看向吴掌柜刚才倾听的方向——那是墙壁的方向。
“有隔间！有人在隔壁偷听！”
红袖立刻警示，“刚才有一瞬间，我感觉到隔壁传来极微弱的能量波动，非常冰冷，和方舟、青族的气息有些相似但又不同！小心，这可能是个陷阱！”
文谦心中一凛，立刻全神戒备。
他看似随意地走到墙边，假装打量药柜上的标签，实则暗中凝神感知。
果然，墙壁似乎有夹层，后面隐约有极其轻微的呼吸声，不止一个！
而且，空气中那股陈旧的金属冰冷感，似乎正从隔壁缓缓渗透过来。
他不动声色地退回桌边，手看似无意地按在刀柄上。
时间一点点过去，吴掌柜却没有回来。后堂里安静得可怕，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。
“不对劲。”红袖的声音带着紧迫感，“外面的声音也几乎消失了，太安静了。我们可能被堵在这里了。准备强行冲出去！”
就在这时，“咔哒”一声轻响，似乎是某种机关被触发。
文谦猛地抬头，只见前后通往店铺和更深处的帘子同时落下，取而代之的是两道厚重的铁栅栏！将他们彻底困在了这间后堂！
几乎是同时，两侧墙壁的药柜忽然向左右滑开，露出后面黑黢黢的夹层！
四个身影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迈步而出。
这些人身着暗青色劲装，面无表情，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，眼神空洞冰冷，没有丝毫活人的情感波动。
他们手中持有的并非寻常刀剑，而是一种造型奇特的短柄金属杖，顶端镶嵌着幽蓝色的晶体，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意和能量波动。
正是周老描述的“噬魂卫”！
四人出现后，一言不发，立刻呈合围之势向文谦逼近，动作协调得如同一个人，带着浓重的杀机。
“百草堂果然是天机卫的暗桩！”
文谦低喝一声，瞬间拔刀出鞘，寒山书院的内功心法运转，刀身隐隐泛起青光。
他知道此刻再无转圜余地，唯有杀出一条血路！
“左边两个交给我！右边你尽快解决！” 红袖急促道。
话音未落，文谦怀中的桃木发簪骤然爆发出强烈的粉色光芒！
一道虚幻的九尾狐影一闪而逝，两道炽热的狐火如同灵蛇般射出，直扑左侧两名噬魂卫！
那两名噬魂卫反应极快，手中金属杖交叉格挡，幽蓝晶体亮起，形成一道冰冷的能量屏障。
狐火撞在屏障上，发出“滋滋”的声响，竟一时未能突破，但那屏障也明显晃动暗淡了几分。
与此同时，文谦刀随身走，一招“寒山劈云”直取右侧为首那名噬魂卫的咽喉！速度极快，刀势凌厉！
那噬魂卫不闪不避，金属杖精准无比地点向文谦手腕，另一只手则直接抓向文谦的胸膛，指尖带着冰冷的锐风！
文谦变招极快，手腕一翻，刀光回转，格开金属杖，同时侧身避开那一抓。
刀杖相交，竟发出金铁交鸣之声，震得文谦虎口微微发麻！对方的力量大得惊人！
更让他心惊的是，交手瞬间，他感觉到一股冰冷的、试图侵蚀心神的力量顺着刀身传递过来，若非他修行的是寒山书院正宗心法，灵力纯正，只怕一瞬间就会心神失守！
“小心！他们的武器能攻击神魂！”
红袖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，她操控狐火与另外两名噬魂卫缠斗，虽然暂时挡住，但显然魂体状态下的她难以持久，“这些家伙不是活人！是傀儡！体内有古怪的能量核心！攻击他们的关节和心脏位置！”
文谦闻言，精神一振，刀法再变，不再追求一击毙命，而是化作连绵不绝的攻势，专门削向对方的手腕、肘部、膝盖等关节处，同时留意对方胸口的能量波动。
果然，这些噬魂卫虽然力大无穷，招式狠辣，配合默契，但动作似乎略显僵硬，对于攻击关节的反应稍慢半拍。
“铛铛铛！”密集的交击声在后堂响起。
文谦将书院剑法化入刀法之中，身形灵动，刀光如雪，虽然一时无法拿下对手，却也勉强抵挡住了两名噬魂卫的围攻。
另一边，红袖的狐火越发炽烈，终于找到机会，一道火焰绕过屏障，猛地缠绕上一名噬魂卫的手臂。
那噬魂卫的手臂瞬间变得焦黑，动作明显一滞！
“就是现在！”红袖喝道。
文谦心领神会，虚晃一刀逼退面前之敌，身体猛地向后一仰，刀尖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，自下而上，精准地刺入了那名手臂受伤的噬魂卫的心口！
“噗嗤！”
没有鲜血流出，只有一种仿佛金属摩擦的刺耳声音。
那噬魂卫身体猛地一僵，胸口处冒起一股青烟，眼中的蓝光迅速黯淡下去，直挺挺地向后倒下。
解决了一个！
但文谦还来不及喘息，另外三名噬魂卫的攻击已至！
他们的配合毫无破绽，一人攻击上盘，一人攻下盘，最后一人则手持金属杖，那顶端的幽蓝晶体猛然亮起，对准文谦，一股冰冷死寂的能量光束激射而出！
避无可避！
“小心！”
红袖惊叫，拼着魂力损耗，狐火暴涨，试图拦截那道光束，却被另外两名噬魂卫死死缠住！
眼看那冰冷光束就要击中文谦，他甚至能感觉到那其中蕴含的、足以冻结灵魂的可怕力量！
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——
“嗡！”
文谦怀中，那枚一直安静待着的、属于谢明远给的玉符，突然毫无征兆地自动飞出，散发出柔和的青色光晕，挡在了文谦身前！
冰冷的光束击中青色光晕，如同泥牛入海，竟被尽数吸收！
下一刻，玉符光芒大盛，一道凌厉无匹的青色剑气自玉符中爆发而出，带着浩然正气，横扫整个后堂！
那三名噬魂卫被剑气扫中，如同被狂风卷起的落叶，狠狠撞在四周的铁栅栏和药柜上，发出沉闷的巨响，身上冒出更多的青烟，动作彻底停滞了下来，眼中的蓝光彻底熄灭。
玉符也随之黯淡，“啪嗒”一声掉落在地。
后堂内瞬间陷入死寂，只剩下文谦粗重的喘息声和狐火摇曳的微弱声响。
“好险...” 红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虚弱，“谢师叔给的保命符还真好用...快走！刚才的动静肯定惊动外面了！”
文谦不敢怠慢，迅速捡起玉符和发簪，看了一眼地上那些彻底失去动静的噬魂卫，走到铁栅栏前。
栅栏似乎因为刚才的剑气冲击，机关有些松动。
他运足灵力，低喝一声，猛地挥刀劈砍！
“锵！”火星四溅，一道栅栏被硬生生劈开缺口。
他毫不犹豫地钻了出去，只见前厅空无一人，那吴掌柜早已不见踪影。
他冲出百草堂，融入外面依旧喧嚣的人流，很快消失在小巷的阴影之中。
就在文谦离开后不久，百草堂后院，那间吴掌柜进入的房间里，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：
“目标身怀儒家至宝，疑似与谢明远有关。傀儡卫损失四具。计划第一阶段，试探完成。”
“继续监视，按计划进行下一步。”另一个更加幽深的声音回应道。
黑暗中，仿佛有无数双冰冷的眼睛，正注视着这座沉沦的都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