午后两点的日头正烈,毒辣的阳光像张烧红的网,把整个水库大坝工地罩得密不透风。坝体的钢板被晒得泛出刺眼的白光,林江踩着防滑纹路往上爬时,鞋底与钢板接触的瞬间传来灼烫感,汗水顺着安全帽的系带往下淌,在颈间积成道湿痕。
他蹲下身,从工具包掏出卷尺,指尖刚触到钢筋就猛地缩回——滚烫的金属差点烙红皮肤。重新测量整改后的钢筋间距,卷尺显示的数字让他眉头紧锁:依然差着两公分,和上午检测的结果分毫不差。
不远处的遮阳棚下,老张蜷在折叠椅上记账,算盘珠子被他拨得噼啪作响,清脆的声响在沉闷的空气里格外刺耳。见林江过来,他头也不抬,笔尖在账本上飞快滑动:“工人说钢筋不够了,剩下的得等明天料子运到才能接着弄。”
“仓库今早刚到二十吨螺纹钢,我亲眼看着卸的货。”林江把皱巴巴的验收单拍在桌上,复写纸的蓝印沾在指尖,晕开浅浅的痕迹,“入库记录我查过三遍,签字栏还留着送货员的手印,你要看看吗?”
老张的笔顿了顿,墨水瓶没盖紧,一滴墨水坠落在“钢筋用量”那一栏,迅速晕开个丑陋的黑团,把旁边“已使用十五吨”的字迹染得模糊不清。他慌忙用纸巾去擦,却越擦越脏,像在掩饰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。
远处突然传来摩托车引擎的轰鸣声,由远及近划破工地的寂静。林江抬头望去,三个戴着黑色墨镜的男人骑着两辆摩托车,停在工地入口的铁皮门旁。为首的男人摘掉墨镜,目光越过杂乱的建材堆,正往遮阳棚这边张望,眼神带着几分审视的锐利。
“林监理,天这么热,抽根烟凉快凉快。”施工队的安全员小李突然凑过来,脸上堆着刻意的笑,往林江手里塞了包软中华,“张头说您这几天盯着整改太辛苦,晚上请您去镇上的海鲜楼喝酒,算是给您赔个罪。”
林江指尖刚碰到烟盒,就觉出不对劲——烟盒比正常的沉,还没等他细看,一沓用橡皮筋捆着的红票子从烟盒缝隙里滑出来,落在水泥地上,发出沉闷的声响,在空旷的工地里格外清晰。
他慢慢地弯下腰去,小心翼翼地捡起那几张钞票。当他的手指轻轻触碰钞票边缘的金线时,一股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,仿佛瞬间将他带回了一段被深埋在记忆深处的往事。
那是三年前的一个夏天,阳光炽热而刺眼。他正在坍塌的教学楼废墟中进行紧张的搜救工作。废墟中弥漫着尘土和烟尘,让人呼吸困难。就在他艰难地搜寻着生还者的踪迹时,突然在一根断裂的钢筋下,发现了半截被压得变形的烟盒。
那烟盒上同样印着金线,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。他好奇地打开烟盒,里面竟然塞着一叠厚厚的纸张。仔细一看,这些纸张竟然是施工方给监理的行贿记录!
他的心情瞬间沉重起来,因为他知道,这栋楼之所以会坍塌,很可能就是因为这些见不得光的交易。而最终,这栋楼夺走了七个孩子的生命,给他们的家庭带来了无尽的痛苦和悲伤。
“告诉老张,酒我就免了。”林江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,打断了他的回忆。他回过神来,看到林江正把烟和钱一起塞进小李的口袋里。
小李显然有些吃惊,他的身体猛地一哆嗦,似乎被林江掌心的温度烫到了。林江的语气很严肃,他接着说道:“让他把心思都放在整改上,钢筋间距必须按标准来,混凝土蜂窝麻面也得彻底修补,不然我现在就给质监站打电话。”
小李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,他脸上的笑容也在瞬间僵住了。他紧紧捏着口袋里的烟和钱,脚步踉跄地跑回了施工棚,仿佛那烟和钱是烫手的山芋一般。
老张站在不远处,看着林江紧绷的侧脸,他的算盘珠子再也没有发出声响。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账本上的黑团,指甲缝里的水泥灰簌簌往下掉,仿佛他的心情也像这水泥灰一样,变得越来越沉重。
黄昏时分,太阳逐渐西沉,天边泛起了一片橘红色的晚霞。这绚烂的色彩透过监理办公室的玻璃窗,将整个房间都染上了一层温暖的色调。
林江静静地坐在办公桌前,专注地整理着一摞检测报告。他的目光偶尔落在桌上摊开的几张照片上,那是今天上午在坝体底部拍摄的。照片中的坝体表面布满了蜂窝状的孔洞和麻面,其中最大的一处甚至可以塞进半个拳头。更让人惊讶的是,在混凝土的缝隙里,竟然还嵌着一块没有清理干净的红砖,砖面上的青苔清晰可见。
正当林江凝视着这些照片时,突然,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撞开,发出“砰”的一声巨响。木屑如雪花般簌簌地落了一地。林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,他的手像条件反射一样迅速伸出去,盖住了桌上的照片。
他抬起头,只见老张急匆匆地闯了进来。老张的怀里揣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塑料袋,看起来十分沉重。他的脚步有些踉跄,似乎走得很急。一进门,老张就把那个黑塑料袋往桌上一放,塑料袋与桌面碰撞,发出了一阵沉闷的声响。
“林监理,您大人有大量,给个面子哈。”老张一边搓着手,一边满脸堆笑地说道。他的眼角布满了皱纹,这些皱纹里还卡着一些没有清理干净的水泥灰,让他的笑容看起来有些滑稽。“这是工人们的一点心意,知道您这段时间辛苦了,给您补补身子。”老张的语气十分谄媚,仿佛这个黑塑料袋里装着的是无比珍贵的礼物。
话音刚落,黑塑料袋从桌沿滚落在地,袋口裂开道口子,两条硬壳中华和几瓶包装精致的茅台滚了出来,酒瓶撞在墙角,发出清脆的声响。林江目光扫过墙角闪烁着红灯的监控探头,指尖悄悄按下了桌面下的录音键:“张工这是干什么?监理条例里写得清清楚楚,禁止收受施工方任何财物,你这是让我违规?”
“瞧您说的,就是觉得您太辛苦了。”老张往前凑了两步,声音压得更低,“其实吧,那钢筋间距差两公分也不碍事,水库坝体结实着呢,再说后面还有验收……”
“必须整改。”林江猛地打断他,起身时带倒了身后的木椅,椅子撞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,“明天早上八点,我会带着质监站的人过来复查,到时候必须看到符合标准的坝体,不然别怪我按规定上报。”
老张脸上的笑彻底消失,他盯着林江紧绷的脸,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,最终还是攥紧拳头转身离开。门被摔上的声响震得窗玻璃嗡嗡发颤,桌上的茅台瓶轻轻摇晃,倒映出林江凝重的神色。
他拿起酒瓶,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瓶身,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躺在病床上的模样。父亲修了一辈子水坝,退休时什么都没带,只从单位带走一块巴掌大的混凝土试块,说那是他这辈子修过的十几座水坝里,强度最高的一块,比任何奖杯都硬气,能让他睡得安稳。
深夜的工地一片死寂,只有坝体模板上的红色警示灯在黑暗中闪烁,像颗颗警惕的眼睛。林江打着手电筒,沿着坝体缓缓行走,光束扫过下午标记的蜂窝处时,他停下脚步——原本坑洼的墙面被抹了层新水泥,颜色比周围的混凝土浅了不少,像块劣质的创可贴贴在上面。
他掏出随身携带的瑞士军刀,刀刃划开表层的新水泥,底下松动的砂石簌簌落下,露出里面锈迹斑斑的钢筋,斑驳的锈痕像一张张狰狞的脸。林江的心沉了下去,这哪里是修补,分明是在掩盖问题。
手机突然在口袋里震动起来,屏幕亮起,显示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:“做人留一线,别挡别人的财路,不然没好果子吃。”
林江盯着短信内容,指尖微微发凉,他关掉屏幕,将刀痕处的混凝土样本小心翼翼地装进证物袋,密封好袋口。月光透过云层洒在坝体上,未凝固的水泥浆反射着冷光,像一条潜伏在黑暗中的银蛇,随时可能发起攻击。
远处传来几声狗吠,打破了深夜的宁静。林江抬头望去,只见工地围墙外停着一辆无牌面包车,车身隐在树影里,就在他目光投过去的瞬间,面包车的车灯突然亮起,刺眼的光束直射过来,晃得他睁不开眼。
“林监理,这么晚了还没休息啊?”值班的老陈提着热水瓶从值班室走出来,看到林江手里的证物袋时愣了愣,脚步顿在原地,“这是……从坝体上取的样本?”
“嗯,明天一早送到实验室检测强度,顺便做个成分分析。”林江把证物袋塞进内衣口袋,紧贴着胸口,“老陈,你帮我查下老张的银行流水,特别是昨晚,他应该往某个账户转了五十万,具体信息可能需要你托人查一下。”
老陈手里的热水瓶差点脱手,瓶胆与外壳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。月光落在他鬓角的白发上,镀了层清冷的霜:“您这是要……把事情闹大?这工地里的水可深,您一个人扛不住啊。”
“不是我要闹大。”林江望着黑沉沉的坝体,声音轻得像叹息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,“是这大坝不答应,是将来要靠这大坝挡水的老百姓不答应。要是今天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将来大坝出了问题,多少人家要家破人亡?”
风穿过未封顶的闸室,发出呜呜的声响,像是无数个被水淹没的冤魂在低声哭诉。林江摸出手机,点开通讯录里“纪委-王磊”的名字,那是他的大学同学。他把白天录下的音频作为附件发送过去,附带一条短信:“xx水库大坝施工存在严重质量问题,涉嫌行贿受贿,附件为证据,后续会补充混凝土检测报告和银行流水。”
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,林江仿佛听见坝体内部传来细微的声响,像是钢筋在混凝土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。他知道,自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。
远处的面包车突然熄灭车灯,彻底隐没在夜色里,仿佛从未出现过。林江握紧口袋里的证物袋,金属袋口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,却让他更加清醒——这道掩盖在水泥下的伤疤,总要有人来揭开,哪怕要面对未知的危险,他也必须走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