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六点的工地还浸在薄雾里,水泥凝固的腥气混着露水的潮气在空气里弥漫,待日头爬上山头,热气蒸腾而起,又将这股腥气与工人身上汗水的咸涩搅在一起,发酵出令人窒息的闷热。林江摘下安全帽,露出额前被汗水浸透的碎发,指节因整夜紧握检测仪器的握柄泛出青白,掌心还残留着金属外壳的凉意。
正午的日头烈得晃眼,新浇筑的坝体混凝土表面被晒得滚烫,林江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,砸在设备显示屏上,晕开一小片水雾。他抬手抹了把脸,指尖的汗水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,视线却始终胶着在坝体西侧的拐角处。
那里的水泥表面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白色调,与周围其他区域所呈现出的均匀青灰色泽形成了鲜明对比。这种灰白色调就像是一块被水浸泡后又被晒干的馒头,表面还隐约可见一些细小的裂纹,仿佛是被岁月侵蚀过的痕迹。
“越是炎热的天气,我们就越要进行检查。因为高温天气最能考验水泥的稳定性。”林江一边说着,一边屈起手指关节,用力地敲了敲墙面。在沉闷的空气中,传来了“咚咚”的回声,这声音听起来空洞而又飘忽,完全不似正常混凝土所应有的那种厚重质感。
三天前的初步巡查时,林江原本以为钢筋间距超标以及模板拼接不严密这些问题,仅仅只是施工队为了省事而采取的粗糙操作而已。然而,眼前这个拐角处的异常情况,却让他的后颈上的汗毛都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——这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施工问题!
他猛地转过头,朝着助手小陈高声喊道:“快把重型回弹仪扛过来,我们得好好测量一下这里的强度!”小陈听到呼喊声后,连忙应了一声,然后顶着炎炎烈日,吃力地扛起那台沉重的仪器,朝林江快步走来。由于仪器过重,小陈的肩膀被设备带子紧紧勒出了一道深深的红痕。林江站在坝体前,神情专注地调整着仪器的参数。他小心翼翼地将金属探头紧紧抵住墙面,仿佛这是一项极其重要的任务。当他按下检测键的一刹那,仪器屏幕上的数值如同被惊扰的蜂群一般,猛地跳动了一下,然后缓缓地停在了 21.5mpa 的位置。
按照设计标准,坝体混凝土的强度应该达到 c30,对应的强度值为 20.1mpa 及以上。然而,眼前的实测值仅仅刚过 c20 的及格线,这远远低于安全标准。林江的眉头紧紧皱起,他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劲。
“不对劲,换个点位再测。”林江果断地说道,同时用指尖在屏幕上标记下当前的数据。小陈迅速领会了他的意思,顺着林江所指的方向移动仪器,从拐角处开始,由内向外,每隔五十公分就测量一个点。
坝体的高度让人有些头晕目眩,阳光直射下来,使得他们的安全帽仿佛变成了蒸笼。汗水顺着两人的安全帽系带滑落,浸湿了他们的衣领,在那里积成了小小的水洼。尽管如此,他们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工作,而是继续一丝不苟地记录着每一个数据。
随着测量的进行,数据记录单上的数字越来越多,很快就写满了半页纸。然而,最让人心惊胆战的是,当他们测到最边缘处时,数值竟然跌破了 c15。屏幕上那刺眼的 14.8mpa 数字,就像一把利剑,直直地刺进了他们的眼睛。林江蹲下身,指尖轻轻捻起墙皮上的碎屑,在阳光下摊开——颗粒感格外明显,粗砂的棱角清晰可见,混着细小的黏土块,完全不符合混凝土骨料的级配要求,像是故意掺了过多的砂石来凑数。
“晚上加测,带上超声波检测仪。”林江站起身,拍掉手上的灰,指腹还残留着砂石的粗糙感,“我要看看这墙面里面,是不是有空鼓。”
夜幕降临时,工地的探照灯“唰”地亮起,惨白的光线把坝体照得如同白昼,连墙面细小的裂纹都看得一清二楚。林江抱着超声波检测仪,身子紧贴着墙面缓慢移动,仪器屏幕上的波形图随着探头的移动忽明忽暗,发出轻微的“滋滋”声。
当探头扫过下午标记的拐角核心区域时,屏幕上突然跳出一道尖锐的波峰,伴随着短促而刺耳的蜂鸣声,打破了深夜工地的寂静。“这里面是空的!”小陈凑过来看完屏幕,惊得低呼出声,“从波形判断,至少有半米宽的空洞!”
林江没有说话,只是示意小陈将探头往旁边挪三十公分。蜂鸣声再次响起,这次的波形更加杂乱,高低起伏的线条里,还夹杂着细碎的杂波,像是空洞里混着松散的砂石,在超声波的震动下相互摩擦。
他忽然想起三天前在资料室翻阅的那份混凝土配比单——其中“砂石用量”那一栏的数字被反复涂改,边缘还留着铅笔的划痕,当时他只当是记录员的笔误,现在想来,那些被加粗的数字,恐怕根本就是施工方故意为之,用过量的砂石替代水泥,以此节省成本。
“通知设备组,把钻芯机开来。”林江的声音在夜风中有些发沉,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,“在空洞区域取三组样本,连夜送实验室检测,一定要赶在天亮前出初步结果。”
半小时后,钻芯机的轰鸣声在工地响起,金属钻头破开混凝土的瞬间,水花混着灰白色的碎屑飞溅,落在地面上积成一滩浑浊的水洼。当第一截圆柱形的水泥芯样被取出来时,连跟着来帮忙的老监理都倒吸一口凉气——断面处布满了蜂窝状的小孔,最大的孔径能塞进一根手指,用手轻轻一掰,芯样就“咔嚓”一声碎成了渣,粉末簌簌落在掌心。
“这哪是水泥,简直是豆腐渣!”小陈捧着碎掉的芯样,声音都在发颤,“用这种东西筑坝,别说汛期的洪水了,一场暴雨下来,这拐角就得垮!”
“别瞎猜,等实验室结果出来再说。”林江打断他,可伸手接过另一组完整芯样时,指节却用力到发白,指腹能清晰摸到芯样表面凹凸不平的孔洞。“把所有检测数据加密存档,样品分成三份,一份送市建筑工程质量检测中心,一份直接送省交通建设工程质量检测实验室,剩下的那组锁进监理办公室的保险柜,钥匙你亲自保管。”
凌晨三点的市检测中心实验室里,白炽灯的光线冰冷刺眼。林江盯着电子显微镜下的水泥晶体结构,眉头拧成了疙瘩——正常水泥水化反应后,会形成致密的针状和片状晶体,相互交织成稳固的网络;可眼前这些晶体却像被虫蛀过的蛛网,到处都是断裂的缝隙,晶体之间还嵌着未完全反应的粉煤灰颗粒,结构松散得一触即碎。
检测员揉着通红的眼睛,将打印好的报告递过来,纸上的结论用加粗字体标注着,触目惊心:“该样品水泥熟料掺量仅为 28%,不足国家标准(45%-60%)的六成,其余成分以粉煤灰、矿渣为主,且掺加了过量黏土(含量约 8%),导致混凝土强度严重不足,耐久性极差。”
“这玩意儿就是个摆设。”检测员指着显微镜里的图像,语气带着几分愤慨,“别说挡洪水了,遇水之后用不了多久就会酥化,一场中雨就能把表面冲得坑坑洼洼,要是真遇到汛期,这坝体根本扛不住。”
林江的手指紧紧捏住那份报告,仿佛那是他生命的最后一根稻草。他的手微微颤抖着,使得纸张的边缘被他攥得发皱,仿佛也在抗议着这残酷的现实。
他的脑海中不断闪现出施工日志里那些被圈掉的浇筑日期,那些原本应该是坚固大坝的关键时间点,却被人随意地抹去。他想起物资部门负责人被问及水泥来源时躲闪的眼神,那是心虚和恐惧的表现。还有供应商送来的产品合格证书上,那枚模糊不清、连编号都印不全的公章,这一切都让他感到事情的不对劲。
这些碎片化的线索,就像拼图的碎片一样,在他的脑海里渐渐拼凑出一张巨大的利益网。这张网错综复杂,牵扯到许多人的利益和欲望。而在这张网的下方,是下游十几万百姓的家园和性命,他们毫不知情地生活在这看似安全的大坝之下,却不知道自己正处于巨大的危险之中。
当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,林江独自一人站在坝顶,望着远处奔腾的河水。晨雾缭绕中,新坝的轮廓若隐若现,宛如一头蛰伏的巨兽,沉默地横亘在河道上。然而,只有林江知道,这头看似威风凛凛的巨兽,其实早已被蛀空了骨骼,只剩下一层坚硬的外壳。它就像一个纸糊的老虎,随时都可能在某一刻轰然倒塌,给下游的百姓带来灭顶之灾。
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,是小陈发来的消息:“林监理,我刚查了夜间进出记录,施工队凌晨一点多偷偷运走了两车水泥,没有登记去向,司机说是拉去‘返工’,但我问了现场值班的,根本没人安排返工。”
林江摸出烟盒,抽出一支烟,打火机打了三次才勉强点燃。烟雾缭绕中,他眼前突然闪过三年前溃坝事故的画面——漂浮在洪水里的课桌、被冲垮的房屋残骸,还有遇难者家属跪在废墟前撕心裂肺的哭喊,那些声音尖锐得像针,扎得他心口发疼。
指尖的烟卷烧到了尽头,滚烫的烟灰落在手背上,烫得他猛地一哆嗦,也瞬间清醒过来。他抬手将烟头摁灭在坝体的裂缝里,对着空旷的河面低声说,声音被晨风吹得七零八落,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:“查,不管这背后牵扯到谁,掘地三尺也要查清楚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