临时会议室的空调嗡嗡作响,冷风在密闭空间里循环,却吹不散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气息。验收小组组长陈教授将钢笔重重按在笔记本上,金属笔尖与纸页碰撞的脆响格外刺耳,让在场的林江、施工方负责人张经理等人心头猛地一震。“现在去坝体现场。”他站起身时,老花镜不自觉滑到鼻尖,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,缓缓扫过林江和张经理,“资料说得再好,数据再漂亮,都不如亲手摸一摸、看一看这大坝的‘骨头’。”
林江紧随其后踏上通往坝顶的临时栈道,防滑钢板在脚下发出“哐当哐当”的空洞回响,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众人紧绷的神经上。七月的阳光毒辣得像熔化的铅块,狠狠砸在安全帽上,透过帽檐缝隙烫得人皮肤发疼。他抬手抹了把脸,掌心立刻沾满混着灰尘的汗水,在脸颊上留下一道深色痕迹。施工方负责人张经理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,深蓝色工装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洇出大片深色汗渍,几次想凑上前搭话,都被林江始终紧绷的侧脸和冷淡的神情挡了回去。
坝顶的风势骤然变大,猎猎作响的红色旗帜卷着沙砾,狠狠打在旁边的监测仪器上,发出“噼里啪啦”的声响。走在最前面的水利专家周教授突然驻足,他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布满老茧的手指,轻轻抚过坝体混凝土表面,指尖细细感受着材质的纹理。“从触感来看,这里的平整度确实不错。”他的指尖缓缓划过一道几不可见的细微纹路,动作突然顿住,眉头微蹙,“但这处蜂窝麻面是怎么回事?”
林江立刻俯身,顺着周教授指的方向仔细查看。在夕阳斜射的光线之下,混凝土表面果然有一片硬币大小的疏松区域,用指尖轻轻一碰,细小的砂粒便簌簌往下掉。张经理见状,急忙上前两步解释:“周教授,这是浇筑时振捣器临时出了点小故障,当时发现后就立刻安排人修补过了,应该不影响整体质量......”
“用什么材料补的?”周教授毫不客气地打断他,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掏出一个放大镜,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,紧紧盯着那片修补区域,“是同标号的水泥 mortar(砂浆),还是速凝剂混合的修补材料?”
张经理的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两下,眼神有些闪躲,声音也弱了几分:“是...是按照标准配比调制的修补砂浆,当时还做了试块检测的......”
“把当时的检测记录给我看。”周教授的声音陡然变冷,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。就在张经理手忙脚乱地在随身文件夹里翻找记录时,林江已经掏出钢卷尺蹲下身,将卷尺一端紧贴坝体,仔细测量起来。钢卷尺清晰的刻度显示,这片蜂窝麻面的深度已经达到三毫米。“按照《水工混凝土施工规范》SL 174-2021的要求,蜂窝麻面深度不得超过两毫米,这已经超出允许偏差范围。”他抬头看向张经理时,额角的青筋正突突跳动,语气里满是压抑的怒火,“而且用小锤轻敲就能发现,修补层与基层结合处有空鼓现象,这是严重的质量隐患!”
周教授闻言,突然从帆布包里摸出一把小巧的检测小锤,在修补区域周围轻轻敲了敲。清脆的“咚咚”声中,唯有那片修补区域发出沉闷的“噗噗”回响,空鼓的问题显而易见。“明天一早就让第三方检测队来这里做回弹试验。”他拿出笔,在笔记本上针对这个位置画了个醒目的红圈,字迹力透纸背,“如果检测结果显示强度不达标,必须彻底返工,把这片区域的混凝土全部凿除重新浇筑!”
张经理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,嘴里反复念叨着“不可能,当时明明检测合格了”,却在周教授冰冷锐利的目光注视下,渐渐没了声音,只剩下局促的喘息。
一行人继续沿着坝顶前行,还没走出二十米,验收组里年轻的工程师小李突然发出一声惊呼。他正蹲在坝顶边缘检查排水孔的金属滤网,指尖轻轻一挑,便从滤网缝隙里挑起一缕红褐色的锈蚀铁丝:“这大坝才投入使用半年时间,排水滤网怎么就锈成这样了?”林江立刻凑上前仔细查看,只见滤网的网格间挂满了红褐色的锈渣,部分细小的孔洞已经被完全堵死,根本无法起到正常的过滤排水作用。
“你们用的是普通碳钢滤网?”周教授的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,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,“坝顶排水系统长期暴露在露天环境中,受风雨侵蚀严重,按照设计要求,必须使用304不锈钢滤网,谁负责的材料验收环节?”
林江的声音像结了冰一样冰冷:“当初的设计图纸和技术交底里明确要求,所有外露的金属构件都必须采用耐腐蚀材料,并做防腐处理。”他猛地转头看向张经理,目光像锋利的凿子般锐利,仿佛要将对方的心思看穿,“这批排水滤网的材质合格证在哪?现在立刻拿给我们看!”
张经理的冷汗顺着鬓角不断往下淌,浸湿了衣领,他张了张嘴,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。林江看着他这副模样,脑海中突然闪过三个月前抽查材料时的场景——当时物资部提供的合格证复印件上,不锈钢型号那栏有明显的涂改痕迹,原本的“304”似乎被改成了其他字样。他当时就提出质疑,要求查看原件,却被张经理以“合格证原件存档在总公司,暂时无法调取”为由搪塞了过去,现在想来,这根本就是早有预谋的弄虚作假。
走到坝体中段的伸缩缝位置时,周教授突然停下脚步,伸手指向伸缩缝内部,语气严肃:“这里的止水带怎么歪了?”众人立刻围拢过去,借着夕阳的光线仔细一看,原本应该笔直嵌入伸缩缝中、起到防水作用的橡胶止水带,竟然有半米多长的部分翻卷出来,露出里面已经开始锈蚀的钢边,防水效果大打折扣。
“难道是伸缩缝发生变形了?”小李立刻从背包里拿出测缝仪,将探头对准伸缩缝缓缓移动。仪器屏幕上跳动的数字最终稳定下来,数据显示伸缩缝的最大张开度达到了3.2毫米,远远超出了设计允许的1.5毫米限值。林江的心猛地一沉——这意味着坝体很可能存在不均匀沉降的问题,而不均匀沉降往往是大坝出现安全隐患的开端。
张经理终于找到了辩解的机会,急忙开口:“周教授,林监理,最近这两个月雨水特别多,地基可能有点受潮沉降,这应该只是暂时的......”
“把从坝体浇筑完成到现在的所有沉降观测记录都拿过来。”林江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,打断了张经理的狡辩,“包括施工单位自己的监测数据,还有第三方监测机构出具的正式报告,一份都不能少!”
张经理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,双腿微微发颤。林江清楚地记得,上个月例行巡查时,就发现三号沉降观测点的数据有异常波动,当时他立刻向张经理提出疑问,张经理却以“观测仪器出现故障,数据不准确”为由搪塞,第二天还特意更换了新的观测设备。现在回想起来,那根本就是欲盖弥彰,目的就是掩盖坝体沉降超标的事实。
众人沿着陡峭的楼梯下到坝体内部的廊道时,一股潮湿的霉味混杂着泥土的腥气扑面而来,让人忍不住皱起眉头。头顶的应急灯接触不良,不断闪烁着,将众人的影子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,显得格外诡异。周教授走在前面,突然停在一处混凝土墙壁前,手中手电筒的光柱在墙面上缓缓移动,最终定格在一片深色的水渍上。“这是明显的渗水痕迹。”他伸手触摸墙面,指尖立刻沾上湿漉漉的凉意,“看这水渍的范围和颜色,混凝土的碳化深度恐怕已经超标了。”
林江立刻从随身工具包里掏出碳化深度测量仪,将探针轻轻刺入墙体。探针接触混凝土的瞬间,细小的粉末便簌簌落下。他仔细读取仪器上的数据,沉声道:“4.8毫米。”报出数据的那一刻,张经理踉跄着后退半步,险些撞到身后的栏杆——按照设计要求,混凝土的碳化深度不得超过3毫米,现在的数值已经严重超标,这意味着混凝土的强度和耐久性都会大幅下降。
“当初浇筑这部分墙体时,用的是什么型号的水泥?”周教授继续追问,目光紧紧锁定张经理。
“是...是符合要求的p.o42.5R水泥,每一批次都有复检报告的......”张经理的声音越来越小,眼神躲闪,不敢与周教授对视。
“把所有水泥材料的进场台账拿给我。”林江的声音在狭窄的廊道里回荡,带着无法抗拒的威严,“包括每一个批次的出厂合格证、进场验收记录和复检报告,现在、立刻、马上!”他清楚地记得,自己在监理日志里明确记录过,某批次水泥的初凝时间超标,当时他要求将这批水泥全部退场,张经理却拍着胸脯保证已经处理完毕,现在看来,那些不合格的水泥恐怕早就被偷偷用在了坝体浇筑中。
返程时,夕阳正缓缓沉入远处的河道,金色的余晖给坝体镀上了一层诡异的光晕。林江站在栈道上,望着水面倒映出的坝体影子,突然发现坝顶的轮廓有些微妙的扭曲。他猛地回头,正好看到周教授正拿着激光测距仪在反复测量坝顶的中心线,眉头紧锁,脸色凝重得如铁铸一般。
“坝顶中心线的偏差达到了12厘米。”老教授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,手中的测距仪几乎要握不住,“按照《水利水电工程施工质量检验与评定规程》,坝顶中心线的允许偏差不得超过5厘米,这已经超出规范允许值的两倍还多!”
张经理双腿一软,瘫坐在栈道上,眼神空洞,嘴里喃喃自语:“不可能...沉降观测数据都是合格的...怎么会偏差这么多......”
林江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,脑海中突然闪过三个月前的一个暴雨夜——当时他在监控室查看实时监测数据,偶然发现坝体位移监测曲线有过一次异常跳动,幅度还不小。他立刻询问值班工程师,对方却解释说是“信号干扰导致的数据误差”,让他不必在意。现在想来,那根本不是什么信号干扰,而是这座被偷工减料的大坝,在默默向人们发出抗议的信号。
回到项目部时,暮色已经彻底浸透了办公室,窗外的施工灯渐次亮起,在黑暗中形成一片模糊的光晕。周教授将七页纸的现场检查记录重重拍在办公桌上,每一页纸上都布满了红色的批注和醒目的问号,触目惊心。“明天一早,让有资质的检测单位来做全面探伤检测。”他摘下老花镜,揉着发胀的眉心,语气不容置疑,“包括超声波检测、雷达扫描和钻芯取样,必须把大坝的质量问题彻底查清楚!”
林江看着窗外那些闪烁的施工灯,突然觉得那些灯光像无数双窥视的眼睛,正冷冷地注视着这场闹剧。他默默掏出手机,翻到三个月前保存的监理日志照片,手指放大屏幕,只见某一页的边缘有一行潦草的备注:“深夜十一点,张经理带人避开监控,更换了三号仓的混凝土试块。”
当时他还以为是自己多心,觉得张经理没必要在试块上做手脚,现在结合现场发现的种种问题,所有的疑点瞬间串联起来——那一天,正是问题的开端,也是这座大坝质量危机的起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