紫宸宫的琉璃瓦上还覆着一层未化的新雪,在冬日暖阳下闪烁着晶莹的光。宫内早已装饰一新,处处悬挂着精巧的宫灯,但比起宫外的喧嚣,仍显得静谧庄重。
坤宁宫内,地龙烧得暖和。辛久薇正俯身在一张巨大的书案前,案上铺着刚绘制完成的《大梁坤舆全览图》的初稿,其上密密麻麻标注着各州郡新政推行、物产分布、水利修缮的进展。她眉宇间虽有淡淡倦色,但目光湛然,充满了为社稷筹谋的专注。
已是十岁的太子萧承稷坐在一旁的小书案后,临摹着前朝书法大家的帖子,姿态端正,笔锋已初具风骨。七岁的二皇子萧承睿和三公主萧承玉则在一旁的厚毯上,由乳母看着玩九连环和布偶,不时发出稚嫩的笑语。
萧珣下朝归来,褪去沉重的朝服,换上一身玄青色常服。他走到辛久薇身后,自然地伸出手,为她按揉着略显僵硬的肩颈,目光落在舆图上,赞道:“薇儿的笔力愈发精进了,各处标注清晰详实,比工部呈上的还要直观。”
辛久薇放松地靠向他的手掌,微笑道:“不过是拾遗补阙,将各处奏报汇总细化罢了。陛下今日下朝倒早。”
“今日元宵,循例休沐,只议了几件紧要事。”萧珣低头,在她发间落下一吻,声音低沉温和,“看着这舆图,朕便想起当年在颍州,与你并肩清查田亩、整顿吏治的日子。转眼,承稷都十岁了。”
辛久薇握住他的手,眼中泛起温柔怀念:“是啊,那时虽艰难,却觉天地广阔,每一步都踩在实处,能看到黎民百姓最真切的笑脸。如今深居宫阙,虽有奏章万千,终究隔了一层。”
萧珣沉默片刻,忽然道:“薇儿,可想再去看看这‘最真切的笑脸’?”
辛久薇讶然抬头。
萧珣眼中闪过一丝少年般的促狭与期待:“朕已吩咐下去,今夜酉时,朕与皇后,携太子、二皇子、三公主,微服出宫,赏灯。”
“微服出宫?”辛久薇一惊,随即眼底涌起难以抑制的亮光,“这……合乎规制吗?安全……”
“规制是死的,人是活的。”萧珣语气笃定,“朕已让云舟和怀鹤安排妥当,禁卫便衣随行,暗处更有影卫护持。今日元宵,金吾不禁,与民同乐,方显盛世气象。也让孩子们看看,他们父皇母后治理下的长安城,是何等模样。”他看向正竖起耳朵听的承稷和好奇望过来的承睿、承玉,“总困在宫里读圣贤书,不如亲眼见见这人间烟火。”
辛久薇的心怦然而动。她深知此举冒险,但萧珣眼中的光芒和她心底那份对宫墙外世界的渴望交织在一起。她重重点头,嫣然一笑:“好!臣妾……遵旨。”
消息悄悄传开,整个宫廷暗流涌动,却洋溢着一种隐秘的兴奋。镇国公辛云舟和户部尚书祁怀鹤被紧急召入宫中密议。辛云舟拍着胸脯保证安保万无一失,祁怀鹤则笑着捋须,开始盘算着如何让这次“偶遇”更加自然,既能让帝后尽兴,又能让几位小殿下有所收获。
华灯初上,夜幕下的长安城仿佛换上了另一副璀璨容颜。
主干御街之上,火树银花,亮如白昼。各式各样的花灯争奇斗艳:栩栩如生的龙灯、凤灯、鱼灯、兔灯;精巧的走马灯旋转不休,映出才子佳人的故事;巨大的鳌山灯堆叠成山,光华万丈。游人如织,摩肩接踵,笑语喧哗声、小贩的叫卖声、杂耍艺人的喝彩声汇成一片欢乐的海洋。
萧珣一身宝蓝锦袍,作富家老爷打扮,更显英挺。
辛久薇则穿着藕荷色绣折枝梅的缎袄,外罩一件白狐裘斗篷,云髻轻绾,只簪了一支碧玉簪,清丽温婉如寻常人家的美妇人。她一手牵着兴奋得小脸通红的承玉,一手时不时护一下对什么都好奇、总想往前钻的承睿。萧承稷则努力做出沉稳的样子,紧跟在自己父皇身侧,但那双酷似萧珣的深邃眼眸,也忍不住好奇地打量着这从未见过的热闹景象。陈庆和几名精干侍卫扮作长随家丁,警惕地护卫在四周,暗处更有无数眼睛注视着这一切。
“糖葫芦!又大又甜的糖葫芦!”
“猜灯谜咯!猜中有奖!”
“好看的绢花!时新的样式!”
叫卖声不绝于耳。承睿和承玉的眼睛立刻被晶莹红亮的糖葫芦吸引住了。萧珣见状,对陈庆示意。陈庆立刻上前买了几串。承睿接过,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,酸得眯起了眼,又舍不得那甜味,模样憨态可掬。承玉则小口小口地吃着,举止文雅,像个小淑女。萧承稷也接过一串,虽然努力保持仪态,但微微加快的咀嚼速度泄露了他的喜欢。
辛久薇看着孩子们的模样,不由莞尔,对萧珣低声道:“瞧他们,宫里什么珍馐没吃过,倒被这街边小食吸引。”
萧珣眼中带着笑意:“这便是人间烟火气的魅力。薇儿,你看那边。”他指向一个巨大的灯谜擂台,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,“可想去试试?”
正说着,忽听一个爽朗熟悉的声音传来:“哎呀!这不是……萧老爷和夫人吗?真是巧遇!巧遇啊!”
只见祁怀鹤一身褐色福字纹锦袍,作员外打扮,正“惊喜”地拨开人群走来。他身旁跟着辛兮瑶,一身湖蓝色织锦袄裙,笑意盈盈。他们身后,是同样作富家小公子小姐打扮的祁明轩和祁明月。明轩十一岁,已显露出少年老成,明月八岁,则活泼依旧,一看到承玉手里的糖葫芦,立刻眼巴巴地望向自己父亲。
“祁员外?祁夫人?”萧珣立刻会意,做出讶异的表情,“真是巧啊!没想到在此处遇上。”
辛久薇也笑着与辛兮瑶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:“祁夫人,许久不见,气色愈发好了。”
两家“偶遇”,孩子们立刻凑到了一起。明月拉着承玉叽叽喳喳说个不停,明轩则向承稷拱手见礼,颇有小大人风范。承睿好奇地看着明轩腰间的玉佩。
“既然遇上,便是缘分。”祁怀鹤笑道,“前面‘四海楼’的雅座正好可观灯河全景,不如由鄙人做东,请萧老爷和夫人,还有几位小公子小姐一同赏灯猜谜,歇歇脚?”
萧珣从善如流:“如此,便叨扰祁员外了。”
一行人正要移步,又听一个洪亮的声音插了进来:“哟!祁老弟!萧老爷!真是巧啊!在这人堆里都能碰上!”
只见辛云舟一身藏青色劲装,外罩玄色大氅,作武师打扮,龙行虎步而来。他身旁是穿着杏子黄绣缠枝莲纹袄裙的辛葵,她手中还牵着一个五六岁、扎着两个小揪揪、眉眼酷似辛葵的小女孩——他们的次女辛玥(为了区分,小名唤作“小玥儿”)。辛云舟长子辛锐(十三岁)则像个小小护卫,紧跟父母身后,眼神机警地扫视周围,看到萧承稷,立刻咧嘴一笑。
这下更是“巧”上加“巧”了。众人一番“惊喜”的寒暄。辛云舟嗓门大,引得周围路人侧目,他浑然不觉,拍着萧珣的肩膀(被陈庆紧张地盯了一眼):“萧老爷,您这身子骨越发硬朗了!夫人也是,光彩照人!”
辛葵则温柔地向辛久薇和辛兮瑶行礼,又将小玥儿推到前面:“快叫姨母,姑母。”小玥儿害羞地躲到母亲身后,又忍不住探出头好奇地看承玉和明月。
林静姝的声音也从人堆里传来,她一身绛紫色百蝶穿花缎袄,打扮得既富贵又利落,带着两个捧着账本的小丫鬟“匆匆”赶来:“哎呀!我说怎么一转眼都不见了,原来都在这儿碰上了!真是热闹!苏大人,快些!”她回头招呼,只见她那未婚夫婿,翰林院侍讲学士苏文清,一身青衫,文质彬彬,有些无奈又宠溺地跟在她身后,手里还帮她拿着刚买的几盏小巧的花灯。
至此,核心圈子的“偶遇”彻底圆满。一大群人浩浩荡荡,却又自然而然地融入了喧闹的人流,朝着“四海楼”走去。孩子们更是兴奋,承睿和明月跑在最前面,承玉和小玥儿手拉手跟着,辛锐和祁明轩一左一右护着萧承稷,低声交谈着什么,俨然已是小团体。
四海楼是长安城最有名的酒楼之一,临街而建,三楼雅座视野极佳,正对最繁华的御街和中央的巨型鳌山灯。
雅座早已被祁怀鹤“提前订下”。众人落座,推开雕花窗户,整条流光溢彩的灯河和下方熙攘的人潮尽收眼底,景象比在街上看更为壮观。
“哇!”孩子们扒在窗边,发出阵阵惊叹。
“父皇……父亲,您看那龙灯,眼睛还会动!”萧承稷指着远处,险些说漏嘴。
“娘亲,好多灯!像星星掉下来了!”承玉依偎在辛久薇身边,小脸兴奋得通红。
小二流水般送上精致的茶点和酒楼特色的元宵。大人们一边品茶,一边看着孩子们嬉笑,一边闲聊。
萧珣看着楼下川流不息、面带笑容的百姓,对祁怀鹤道:“祁员外,今年这灯市,似乎比往年更热闹几分?”
祁怀鹤拱手笑道:“托……咳咳,托天下太平的福,风调雨顺,商路畅通,百姓兜里有了余钱,自然愿意出来乐呵乐呵。不瞒您说,就这灯市,户部估算,带动京师各项消费,税收能比平日翻上数番呢。”他习惯性地开始算经济账。
辛云舟咬了一口芝麻馅的元宵,含糊道:“热闹好!热闹才显咱们大梁的兴旺气象!就是人太多了,安保可得上心。”他职业病发作,目光如电地扫视着楼下,似乎在评估哪里容易发生踩踏。
辛兮瑶和林静姝则凑在一起,低声讨论着哪家的花灯样式最新巧,哪家的绸缎庄又出了新花样,交流着持家和经营的心得。辛葵细心地帮小玥儿吹凉元宵,又照顾着其他孩子。
苏文清有些拘谨地坐在林静姝身边,被辛云舟拉着问些朝堂典故,倒也应对得体。
这时,楼下的灯谜擂台处传来一阵更大的喝彩声。只见一个衣着朴素的布衣书生,接连猜中了数个难解的灯谜,赢得了满堂彩和一堆彩头。
萧承稷看得专注,忽然道:“父亲,那位书生好生厉害。‘无边落木萧萧下’,打一字,竟是‘日’字。孩儿想了片刻才明白。”
萧珣赞许地点头:“能即刻想出,已是不错。读书人,不仅要有学识,更要有这般急智。可见民间多有才俊。”
祁怀鹤接口道:“陛下……呃,老爷说的是。今科举子中,便有几位是寒门出身,才华横溢。朝廷开科取士,广纳贤才,方能江山永固。”
正说着,楼下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和孩子的哭声。众人望去,只见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男孩与家人走散,正站在人流边无助地大哭。
不等侍卫动作,辛葵立刻站起身:“我去看看。”她动作极快,下楼而去。不多时,便见她温言安抚着那小男孩,又巧妙地向周围人打听,很快便领着一位焦急万分的妇人过来。母子重逢,对辛葵千恩万谢。
辛葵回到楼上,神情淡然,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。辛久薇握住她的手:“嫂嫂心善,医术仁心,何时何地都不忘救人疾苦。”
辛云舟与有荣焉,嘿嘿笑道:“她就是这样,看不得人受苦。”
这小插曲,更让众人感受到了这太平盛世下,市井之间的温情与互助。
从四海楼出来,夜色更深,灯市却愈发热闹。孩子们人手多了几盏新买的精巧花灯。承睿得了一个威风的老虎灯,承玉挑了一个可爱的玉兔灯,明月买了个金鱼灯,小玥儿则得了个莲花灯。连萧承稷也在祁明轩的建议下,选了一盏寓意“前程似锦”的锦鲤灯。
一行人随着人流慢慢行走,欣赏着各色花灯。行至一处相对空旷的广场,这里正有民间艺人在表演舞火龙和踩高跷,围观者众多,喝彩声震天。
巨大的龙灯在舞龙者手中上下翻飞,火星四溅,蔚为壮观。踩高跷的艺人扮作神仙鬼怪,做出各种惊险动作,引得众人惊呼连连。
孩子们看得目不转睛,连萧珣和辛久薇也被这热烈的气氛感染,脸上洋溢着轻松的笑容。
“这才是真正的盛世之景。”辛久薇依偎在萧珣身侧,望着眼前万民同乐的场面,轻声感叹,“没有饥馑,没有战乱,没有苛政,百姓方能如此安居乐业,尽情享受这佳节之喜。”
萧珣握紧她的手,目光扫过兴奋的子女、忠诚的臣子与挚友、以及这无边无际的欢乐人潮,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:“是啊,这才是你我当年矢志追求的。这万家灯火,每一盏背后,都是一个安稳的家。守护好他们,便是你我之责,亦是承稷他们未来之责。”
他看向正努力踮着脚看舞龙的萧承稷,问道:“承稷,今日出宫,所见所闻,有何感想?”
萧承稷回过头,小脸被灯火映得发亮,他思索片刻,认真答道:“回父亲,儿臣看到了书本上看不到的景象。看到了市井的繁华,百姓的笑容,也看到了如那书生般的才俊,和如辛舅母那般助人的善心。儿臣觉得……觉得这江山,是活生生的,是由一个个具体的人组成的。为君者,不仅要读圣贤书,更要知民间疾苦,解百姓之忧,方能守护好这万家灯火。”
一席话,说得众人暗暗点头。萧珣和辛久薇对视一眼,眼中满是欣慰。这孩子,有一颗仁心,更有洞察力。
辛云舟大声赞道:“说得好!太子殿下小小年纪,有这般见识,将来定是明君!”
祁怀鹤也捻须微笑:“殿下能体察民情,实乃万民之福。”
看完了表演,夜色已深。孩子们开始露出倦容,小玥儿已经在辛葵怀里打起了哈欠。
萧珣便下令回宫。一行人沿着稍显安静的路径往回走,身后的喧嚣渐渐远去,但那璀璨的灯海和欢乐的声浪,仿佛仍萦绕在耳边眼前。
回到宫门附近,即将分别时,林静姝变戏法似的从丫鬟那里拿出几个小巧精致的锦盒,递给每个孩子:“来,静姝姨姨给的元宵节礼物,回去再打开看。”
孩子们惊喜地道谢。
苏文清也上前,对着萧珣和辛久薇躬身行礼:“今日得伴圣驾……与萧老爷夫人同游,文清幸甚。见识长安繁华,民心安乐,更知陛下……与老爷夫人治国之功德。”
萧珣拍拍他的肩膀:“苏学士不必多礼。日后与静姝好好过日子,多为百姓做实事。”
“是,文清谨记。”
宫门在望,微服之旅即将结束。众人停下脚步。
辛云舟、辛葵、祁怀鹤、辛兮瑶、林静姝、苏文清等人齐齐向帝后行礼,虽然未明说,但眼神中充满了敬意与祝福。
“今日,甚好。”萧珣看着众人,最后目光落在辛久薇和孩子们身上,总结道。
辛久薇颔首,眼中暖意融融:“是啊,甚好。见到想见的,听到想听的,心中……更踏实了。”
回到坤宁宫,孩子们被乳母带去安歇,仍兴奋地讨论着宫外的见闻。殿内只剩下帝后二人。
萧珣从身后拥住辛久薇,一同望着窗外,宫墙虽高,仍能望见远处天际被灯火映出的微光。
“薇儿,你看,”萧珣低声道,“这宫墙隔得开宫廷与市井,却隔不开这漫天光华,隔不开这人间喜乐,更隔不开你我与这天下黎民的心。这灯火,宫内有,宫外更有万万千千。每一盏,都需你我用心去守护。”
辛久薇靠在他温暖的怀里,感受着他沉稳的心跳,心中充满了无比的安宁与力量。她握住他环在自己腰间的双手,轻声应和,如同誓言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