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春的京城,柳絮纷飞如雪。
三公主府的后花园里,一片新绿中点缀着几株早开的桃花。萧承玉挽着祁明轩的手臂,小心翼翼地陪他在石子小路上行走。祁明轩的左腿还有些不便,但已能勉强独立行走,比起三个月前被抬回京城时奄奄一息的模样,已是天壤之别。
“慢些,若是累了就歇歇。”萧承玉轻声道,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丈夫的腿。
祁明轩微微一笑,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,“无妨,太医说了,多走动才好得快。”他顿了顿,看向身旁的妻子,“倒是你,日日陪我复建,人都清减了。”
萧承玉正要说什么,就见侍女引着一人穿过月洞门走来。来人一袭淡青色衣裙,外罩月白薄纱披风,行走间裙裾微动,宛如春风拂柳,正是祁明月的贴身侍女知书。
知书行至近前,恭敬行礼:“公主,驸马,我家小姐来了,正在花厅等候。”
萧承玉与祁明轩对视一眼,都有些意外。祁明月素来守礼,若是寻常拜访必会提前递帖,今日不请自来,定有要事。
“请她到这边来吧,驸马也该歇息了。”萧承玉吩咐道,扶着祁明轩走向不远处的亭子。
不多时,祁明月翩然而至。她今日梳着简单的垂鬟髻,只簪一支白玉簪,淡施脂粉,却越发显得眉目如画,气质清雅。
“哥哥,公主。”她微微福身,声音轻柔如常,但细看之下,眉宇间却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决然。
“月儿来得正好,陪我坐坐。”祁明轩温声道,拍了拍身旁的石凳。
祁明月却没有立即坐下,而是从知书手中接过一个精致的瓷罐,“这是新配的舒筋活络膏,我添了几味药材,比太医院的或许更有效些。”她将药膏递给萧承玉,“每晚睡前为哥哥揉按腿脚,能好得快些。”
萧承玉接过,敏锐地察觉到祁明月今日的不同寻常,“月儿可是有事?”
祁明月深吸一口气,终于开口:“我是来辞行的。后日,我就要起程去颍州游学了。”
庭中一时寂静,只有风吹过花枝的细微声响。
“你想好了?”萧承玉率先打破沉默,眉头微蹙。
“父亲母亲已经同意了。”祁明月轻声道,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远方,“京城虽好,但我读了那么多书,总想亲眼去看看外面的世界。颍州文风鼎盛,学馆众多,正是游学的好去处。”
萧承玉凝视着她,良久叹了口气:“我知京城困不住你。”她顿了顿,声音压低几分,“那你与英国公世子的婚约,打算如何处置?”
祁明月似乎早有准备,从容应答:“我已说动父母,不日便会去英国公府解除婚约。”
“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。”萧承玉直视着她的眼睛,“我是问,你自己怎么想?”
祁明月怔了怔,长睫微垂,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:“我……曾与姚世子谈过几句。他既也无心婚约,何必互相耽误?况且……”她顿了顿,声音几不可闻,“他也不适合我。”
萧承玉欲言又止,最终只是轻轻握住祁明月的手:“既然你心意已决,我便不多说了。只是颍州虽不算远,却也不比京城,凡事要多加小心。”
祁明月展颜一笑,如春风融冰:“谢谢公主。我会常写信回来的。”
又闲话片刻,祁明月便起身告辞。萧承玉亲自送她到府门,看着她登上马车,消失在长街尽头。
回到亭中,萧承玉愁眉不展:“月儿这性子,去外面恐怕要吃亏。她看着温婉,内里却再倔强不过,又太过单纯,不知人心险恶。”
祁明轩拉过她的手,轻轻拍了拍:“别太担心。颍州是辛氏老家,舅父在那里尚有根基,我会修书几封,托故交旧友多加照应。月儿聪慧,会有分寸的。”
萧承玉点点头,忽然想起什么:“说起来,小时候月儿与姚世子不是相处甚欢吗?记得有一次宫宴,两个孩子还偷偷溜出去放河灯,被找回来时,姚世子一身水,却护着月儿的灯没湿。怎么自从姚世子从军去了边关,两人反倒生疏了?”
祁明轩笑了笑,没有接话,只道:“起风了,我们回屋吧。”
…………
两日后,祁府。
祁明月房中,几个丫鬟正忙着整理行李。书籍、文具、衣物,一一清点装箱,井然有序。
“小姐,颍州气候与京城差异大,春衫多带几件吧?”知书拿着一件鹅黄色春衫,询问道。
祁明月正伏案书写,头也不抬:“不必,带常穿的几件就好。多留些空间放书。”
门外传来脚步声,辛兮瑶走了进来。她看着满屋的箱笼,眉头不自觉皱起。
祁明月忙放下笔,起身相迎:“母亲。”
辛兮瑶挥挥手让丫鬟们退下,拉着女儿在榻上坐下。她端详着祁明月,目光复杂:“月儿,颍州不比京城,那里……”
“母亲放心,女儿会谨言慎行,不给祁家丢脸。”祁明月轻声道。
辛兮瑶摇头:“我不是担心这个。”她顿了顿,似乎在选择合适的词句,“我年少时也在颍州长大,深知那里高门子弟的做派。表面诗礼传家,内里……你去了便知。”
祁明月握住母亲的手:“女儿是去游学的,只想安心读书治学,结交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。颍州远离京城,风俗不同,想必另有一番风景。”
辛兮瑶凝视女儿良久,终于叹了口气:“但愿如此。只是记住,若受了委屈,不必硬撑,祁家永远是你的后盾。”她伸手轻抚女儿的发丝,语气忽然软了下来,“别哭着回来就好。”
祁明月眼眶微热,投入母亲怀中:“谢谢母亲。”
马车辘辘,驶离京城已有二十里。祁明月靠在软垫上,手中捧着一卷《颍州风物志》,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。
“小姐,可是累了?”知书轻声问道,将温好的茶递到她手中。
祁明月接过茶盏,微微摇头:“只是有些恍惚。昨日还在府中与母亲说话,今日就已离京数十里了。”
知书笑道:“小姐这是第一次独自远行,难免如此。奴婢听说颍州文风鼎盛,学馆林立,比之京城也不遑多让呢。”
“正是因此才选择颍州。”祁明月终于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,“母亲总说那里是她的故乡,我却从未去过。此番既能游学增广见闻,又能踏访母亲年少时生活过的地方,可谓一举两得。”
她顿了顿,声音低了几分:“况且,远离京城,也省去了许多不必要的应酬和……烦恼。”
知书会意,不再多言。作为祁明月的贴身侍女,她自然知道小姐所说的“烦恼”是什么——那桩与英国公世子的婚约,以及京城中那些明里暗里的议论和打量。
车窗外,景色渐渐由繁华转为宁静。远山如黛,近水含烟,春日的田野上已有农人忙碌的身影。祁明月望着这一切,心中那份离愁渐渐被新奇与期待所取代。
…………
与此同时,祁府门前,那匹来自边关的快马踏起一阵尘埃,信使翻身下马,将缰绳交给门房。
“边关急信,呈祁大人亲启!”信使声音沙哑,显是长途奔波所致。
管家不敢怠慢,立即引着信使入府。此时祁怀鹤正在书房与几位幕僚商议政务,听得通报,眉峰微蹙。
“请他稍候。”祁怀鹤吩咐道,很快结束了与幕僚的谈话。
信使被引入书房,恭敬地行了个军礼,从怀中取出一个密封的竹筒:“卑职奉姚小将军之命,特送此信至祁大人府上。”
祁怀鹤接过竹筒,拆开火漆封印,取出内中信笺。信纸是上好的宣纸,字迹苍劲有力,一如其人:
“怀鹤伯父尊鉴:修言驻守北疆已半载有余,日前得胜,边关暂安。闻说明轩兄前番遇险,伤势严重,不知近日可好些了?北疆有种药材名‘血竭’,于疗伤有奇效,随信附上些许,望能助明轩兄早日康复。”
读到此处,祁怀鹤目光扫过竹筒,果然发现内中还有一个小巧的锦囊,装着深红色的药材。他微微颔首,继续读下去:
“京中诸事,修言虽远在边关,亦有所耳闻。闻说明月妹妹近日安好,心下甚慰。不日修言将回京叙职,届时必当登门拜访……”
信的后半部分多是些边关风物和军务琐事,但字里行间透出的关切之意却显而易见。
祁怀鹤读完信,沉吟片刻,对信使道:“回去告诉姚世子,明轩伤势已大有好转,有劳挂心。至于小女……”他顿了顿,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,“她今日刚起程前往颍州游学,归期未定。”
信使领命退下后,书房屏风后转出一人,正是辛兮瑶。她方才一直在内间整理书册,将外间的对话听了个分明。
“姚世子来信了?”辛兮瑶走到丈夫身边,目光落在那封信上。
祁怀鹤将信递给她:“倒是巧了,偏偏今日送来。”
辛兮瑶浏览信件,眉头微蹙:“这姚世子倒是记得月儿,还特意问起。”
“年少时的情谊,哪能说忘就忘。”祁怀鹤走到窗前,望着院中初绽的梨花,“就像你当年,不也是执意离京游学,才有了我们后来的缘分吗?”
辛兮瑶瞪了他一眼,嘴角却不自觉扬起:“胡说些什么。”她走到丈夫身边,与他并肩而立,“我只是担心月儿。她那性子,表面温顺,内里却比谁都倔强要强。颍州那地方,看似文风鼎盛,实则门户之见最深,她一个京城去的贵女,不知要受多少排挤和算计。”
“吃点亏也好,总不能一辈子被我们护在羽翼之下。”祁怀鹤揽住妻子的肩,“再说,你不是安排了人暗中保护吗?”
辛兮瑶轻叹一声:“护得住人身,护不住人心啊。”
此时的祁明月对京城发生的这一切浑然不知。马车已经行出五十余里,在一处驿馆稍作休息。
“小姐,驿馆已备好茶点,可要下来歇歇脚?”车夫在外问道。
知书先下车打量了一番,这才回身扶祁明月下车。主仆二人走进驿馆,要了间雅室稍作休息。
驿馆中人不多,大多是南来北往的商旅。祁明月虽衣着素雅,但通身的气度还是引来了几道打量的目光。她却不甚在意,只安静地用着茶点,偶尔与知书低语几句。
“听说颍州近日要举办一场诗会,邀请各地才子前往呢。”邻桌几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在交谈。
“可是兰台诗会?那可是颍州三年一度的盛事,若能在此会上崭露头角,必能声名鹊起。”
“正是。据说此次诗会由颍州太守亲自主持,奖品丰厚不说,还能得到当世大儒的指点……”
祁明月闻言,眼中闪过一丝兴趣。兰台诗会她早有耳闻,是颍州最负盛名的文坛盛事之一。若能赶上此次诗会,倒是不虚此行。
用罢茶点,主仆二人重新登车起程。知书见祁明月心情颇好,笑问:“小姐可是对那诗会动了心思?”
祁明月微微一笑:“既然恰逢其会,自然要去见识一番。不过……”她顿了顿,声音轻了下来,“我更想看看颍州学馆的真实模样,而非仅仅是一场热闹的诗会。”
知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,为祁明月斟上新茶。
马车继续前行,祁明月取出随身携带的书卷,终于静下心来阅读。书页翻动间,偶尔有几片柳絮随风卷入车内,落在书页上,又被轻轻拂去。
不知过了多久,车夫在外提醒:“小姐,前方就要进入颍州地界了。”
祁明月闻言,放下书卷,轻轻掀开车帘向外望去。但见远处山峦起伏,近处田野阡陌,与京城风景果然大不相同。官道旁立着一块界碑,上书“颍州”两个大字。
“终于到了。”祁明月轻声自语,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。
知书笑道:“小姐看起来很是期待呢。”
祁明月颔首:“母亲总说颍州人杰地灵,我自是期待的。”她顿了顿,声音低了几分,“但愿此行……不会让母亲失望。”
此时夕阳西下,天边晚霞如火,将整个颍州地界染上一层金红色的光辉。祁明月的马车在暮色中缓缓驶入颍州,仿佛驶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。
而她不知道的是,就在她踏入颍州地界的那一刻,远在边关的姚修言刚刚收到京中来信。当他读到“明月小姐已起程前往颍州”一句时,眉头不自觉地蹙起,随即召来副将:
“备马,我要提前回京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