边关的风,带着砂砾的粗粝和雪山的凛冽,当祁明月的车队驶出最后一道关隘时,眼前豁然开朗——无垠的戈壁滩延伸至天际,远山覆雪,天地浩渺,与京城的精致繁华截然不同。
“这就是玉门关。”姚修言策马走在车旁,墨色大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,“春风不度玉门关,诗里写的便是此处。”
祁明月掀开车帘,被眼前苍茫景象震撼。远处军营旗帜招展,近处商队驼铃叮当,一种原始而磅礴的力量扑面而来。
姚修言的别院在关城内,外观朴实无华,内里却别有洞天。地龙烧得暖和,陈设简洁却精致,最妙的是书房堆满了书籍,其中不少是边关地方志和兵书。
“修言哥哥常来这里?”祁明月好奇地问。
姚修言解下大氅:“戍边时总会来住些时日。”他忽然一笑,“不过往后,怕是清静不了了。”
话音未落,便听院外传来喧哗声。一个络腮胡大汉带着几位将领闯进来,见到祁明月都愣在原地。
“世子,这位是...”李将军粗声问,目光毫不掩饰地打量着祁明月。
姚修言淡淡道:“祁小姐,京城来的。日后在边关办学堂,还要诸位多多关照。”
将领们面面相觑,李将军率先开口:“世子,边关苦寒,祁小姐这般娇弱,怕是...”
“李将军多虑了。”姚修言语气平淡,“祁小姐是来办学堂,不是来戍边。”
众人这才注意到祁明月身后的书箱。一个年轻将领嗤笑:“办学堂?边关孩子能吃饱饭就不错了,读什么书?”
祁明月温声道:“将军说得是。正因边关艰苦,才更要读书明理。”
那将领还要反驳,被姚修言一个眼神制止:“今日累了,诸位请回吧。”
众人告退时,祁明月分明听到有人低语:“京城来的娇小姐,能待几天?怕是吃不得苦...”
知书气得眼眶发红:“小姐,他们太无礼了!”
祁明月却平静:“无妨。初来乍到,难免如此。”
姚修言看着她:“委屈你了。”
“修言哥哥说哪里话。”祁明月望向窗外,“既来了边关,这些迟早要面对。”
......
边关的日子果然艰苦。风沙大,水质硬,饮食粗粝。祁明月虽不娇气,却也难免水土不服,几日下来清减了不少。
学堂设在关城西南角,原是处废弃的粮仓。祁明月带着知书亲自打扫布置,忙了几日才勉强像个样子。
开堂那日,来了十几个军户子女,个个面黄肌瘦,眼神怯生生的。祁明月耐心教他们认字读书,孩子们却坐不住,不时张望窗外。
课上一半,忽听外面马蹄声急。林秋雁带着几个女兵闯进来,红衣猎猎,英气逼人。
“哟,真办学堂了?”她环视四周,语气戏谑,“祁小姐教这些孩子什么?诗词歌赋?边关可不需要这些。”
孩子们吓得躲到祁明月身后。祁明月平静道:“林小姐有事?”
林秋雁挑眉:“来看看京城才女怎么教书。”她忽然抽出一支箭,“不如我教他们射箭?这个实用多了。”
说着竟真在堂内演示起来,吓得孩子们惊叫躲闪。祁明月上前一步:“林小姐,这里是学堂。”
“我知道是学堂。”林秋雁冷笑,“就是不知道祁小姐能教出什么名堂?”
正僵持着,姚修言的声音从门外传来:“秋雁,胡闹什么?”
林秋雁立即收起嚣张气焰:“修言哥哥,我不过是来看看...”
姚修言扫视堂内:“看完了?可以走了。”
林秋雁不甘地瞪了祁明月一眼,带着女兵离去。
姚修言查看孩子们写的字,温声道:“吓着了?”
孩子们怯生生点头。一个小女孩小声说:“祁小姐教得好...我们想读书...”
姚修言揉揉她的头:“好,那就好生读。”他转向祁明月,“秋雁性子直,你别往心里去。”
祁明月淡淡一笑:“不会。”
人走后,知书忍不住道:“世子明明看见林小姐挑衅,怎么就轻轻放过?”
祁明月继续整理书册:“他是边关主帅,总不能为我们女儿家争执费心。”
......
几日后,姚修言要巡视防务,离关数日。他前脚刚走,后脚就出了事。
这日祁明月正在授课,忽听外面哭喊震天。出去一看,竟是几个军户妇人抱着孩子跪在学堂外。
“祁小姐行行好!关闭学堂吧!”一个老妪叩头泣道,“自从孩子来读书,家里活计没人做,昨日小丫爹摔伤了腿,都没人照顾!”
另一个妇人哭诉:“读书有什么用?能当饭吃吗?祁小姐是京城来的贵人,不懂我们穷苦人的难处!”
孩子们吓得大哭,学堂乱作一团。李将军闻讯赶来,见状皱眉:“祁小姐,我看这学堂还是暂缓吧。”
祁明月坚持道:“将军,读书明理总是好事...”
“边关不讲这些虚理!”李将军不耐道,“能吃饱穿暖才是正经!”
正争执间,林秋雁骑马而来,见状冷笑:“我早说过,京城那套在边关行不通。”
祁明月孤立无援,却仍挺直脊背:“办学堂是世子允许的。”
“修言哥哥是被你蒙蔽了!”林秋雁扬鞭指着那些妇人,“你看看!这就是你要的结果?”
祁明月望着那些哭诉的妇人,心中刺痛。她原想为边关做些事,没想到反而给人添了麻烦。
“今日先散学。”她轻声道,“诸位放心,此事我定会解决。”
人散后,知书哭着收拾东西:“小姐,咱们回京城吧!何苦在这里受气!”
祁明月望向窗外风沙,久久不语。
......
姚修言回来时,已是三日后。他风尘仆仆,先去了军营处理公务,直到晚间才回别院。
见到祁明月,他皱眉:“怎么瘦了这么多?”
祁明月勉强一笑:“边关饮食,还不大适应。”
姚修言细看她脸色:“可是出了什么事?”
祁明月尚未答话,林秋雁就闯了进来:“修言哥哥!你可算回来了!”她急切道,“祁小姐办学堂惹出大事了!军户们都要闹事了!”
姚修言神色一肃:“仔细说。”
林秋雁添油加醋说了经过,最后道:“要我说,京城小姐就不该来边关添乱!”
姚修言看向祁明月:“可是实情?”
祁明月垂眸:“确有其事。是我考虑不周。”
姚修言沉默片刻,道:“办学堂本是好意,但需循序渐进。”他语气温和,“边关不同京城,凡事都要因地制宜。”
祁明月轻声问:“修言哥哥也觉得我添乱了?”
姚修言叹道:“我不是这个意思...”
话未说完,亲兵来报:“世子,军户们聚集在衙门外,要求关闭学堂!”
姚修言立即起身:“我去处理。”走到门口又回头,“明月,你留在院里。”
祁明月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,心中五味杂陈。
知书低泣:“世子也怪小姐了...”
祁明月摇头:“他是一军主帅,自然要以大局为重。”
这一夜,祁明月辗转难眠。她起身点亮灯烛,铺纸研墨,开始绘制边关民生图。哪些人家缺劳力,哪些孩子可半工半读,如何调整授课时间...一桩桩,一件件,细细筹划。
直到东方既白,她才伏案小憩。朦胧间感觉有人为她披上外衣,睁眼正对上姚修言复杂的目光。
“一夜未睡?”他声音低沉。
祁明月坐直身子:“在想学堂的事。”她将图纸推过去,“修言哥哥看这样可好?”
姚修言细看图纸,眼中闪过讶异:“你...都考虑到了?”
“既来了边关,总要入乡随俗。”祁明月轻声道,“昨日是我想岔了,只想着教书,忘了民生多艰。”
姚修言凝视她良久,忽然道:“军户们已经散了。我允了他们些粮饷,暂时安抚住了。”
祁明月一怔:“修言哥哥...”
“但是明月,”他语气严肃,“边关不比京城,一件事处理不好,可能引发兵变。你明白吗?”
祁明月心中一凛:“我明白了。”
姚修言语气稍缓:“你的方案很好,但需要时间推行。这几日,学堂暂缓可好?”
祁明月点头:“都听修言哥哥的。”
姚修言为她拢了拢鬓发:“委屈你了。”
“不委屈。”祁明月望向窗外渐亮的天光,“是明月太心急。”
姚修言忽然道:“三日后我要去巡边,你可愿同去?看看真正的边关。”
祁明月眼中闪过光彩:“可以吗?”
“嗯。”姚修言唇角微扬,“带你看看,我守护的江山。”
人走后,知书忧心道:“小姐真要去?听说巡边很苦的...”
祁明月重铺画纸:“既来了,总要看看。”她唇角扬起淡淡的弧度,“再说,修言哥哥邀请了呢。”
姚修言巡边的队伍在晨光中启程。
祁明月换上一身利落的骑装,长发简单束起,倒是比平日多了几分英气。林秋雁也在队伍中,见到她时明显一怔,随即别过头去。
“跟紧我。”姚修言递给她一匹温顺的母马,“边关路险,不好走。”
祁明月颔首,小心控着缰绳。马队出关,踏上戈壁滩。风沙扑面,她不得不拉起面纱,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。
第一站是三十里外的烽火台。守台的老兵见到姚修言,忙不迭行礼,目光却好奇地瞟向祁明月。
“这是祁小姐。”姚修言简单介绍,“带来看看边关。”
老兵咧嘴一笑,露出豁牙:“祁小姐娇贵,怕是不惯边关苦寒。”
祁明月温声道:“老伯守台多少年了?”
“四十年啦!”老兵颇自豪,“从十六岁就到这儿了。”
祁明月仔细看他皴裂的面容,冻伤的手指,轻声道:“辛苦老伯了。”
老兵一愣,搓着手笑:“惯了,惯了。”
离开烽火台,姚修言问:“看出什么了?”
祁明月沉吟:“守台老兵手指多有冻伤,面皮皴裂。若是能备些冻疮膏,或许好些。”
姚修言眼中闪过赞许:“还有呢?”
“烽火台视野虽好,但太过孤寂。”祁明月回头望了望那孤零零的土台,“若是能养只信鸽,或许能解些寂寞。”
姚修言轻笑:“你倒细心。”
一旁林秋雁插话:“边关将士哪有那么娇气!修言哥哥,前头就是黑风寨了,小心些。”
黑风寨是处军屯,住着几十户军眷。见到主帅来了,妇孺们都围上来,七嘴八舌说着困难。粮饷不足,棉衣不够,孩子病了请不到郎中...
姚修言耐心听着,一一记下。祁明月静静跟在后面,注意到几个孩子躲在人后,怯生生望着她。
她蹲下身,从袖中掏出几块饴糖:“吃糖吗?”
孩子们不敢上前。一个妇人忙道:“祁小姐别费心,这些野孩子不懂规矩。”
祁明月却将糖放在地上,退开几步。最大的孩子犹豫着上前拿了,分给弟妹们。
“多大了?”祁明月柔声问。
“十岁。”孩子小声答,“带弟弟妹妹。”
祁明月心中一酸。在京中,十岁还是懵懂年纪,这里的孩子却要担起家计。
离开黑风寨时,她轻声道:“修言哥哥,军屯孩子无人照管,容易出事。若是学堂能设个幼堂,或许...”
姚修言颔首:“想法很好。但军屯分散,如何实施?”
祁明月怔住。这确实是个难题。
林秋雁嗤笑:“京城小姐不知边关实际情况,想法虽好,却难落实。”
祁明月抿唇不语。
晚间扎营时,祁明月主动去帮厨娘生火。她哪做过这些,弄得满脸烟灰,火却没生起来。厨娘看不下去:“祁小姐歇着吧,别添乱了。”
姚修言过来,自然接过火石:“我教你。”
他手把手教她如何架柴,如何引火。祁学得认真,倒是很快掌握了要领。
“修言哥哥怎么会这些?”她好奇。
姚修言添着柴火:“在边关,什么事都要自己来。”火光映着他侧颜,“从前也觉得这些粗活不该我做,后来明白,将士能做的,主帅更要会做。”
祁明月若有所思。
夜里风大,祁明月帐中炭火不足,冷得睡不着。正辗转反侧,帐外传来姚修言的声音:“明月?”
她披衣起身:“修言哥哥还没歇息?”
姚修言递来个手炉:“看你帐中冷,给你加个暖炉。”他顿了顿,“边关夜寒,不比京城。”
祁明月接过暖炉,掌心顿时温热:“谢谢修言哥哥。”
姚修言却没走,在帐外石上坐下:“白日里秋雁的话,你别往心里去。”
“林小姐说得对。”祁明月轻声道,“是我想得太简单了。”
“想法是好的,只是需要时间。”姚修言望着星空,“边关积弊已久,非一日可改。”
二人沉默片刻,祁明月忽然问:“修言哥哥刚来边关时,可曾碰壁?”
姚修言低笑:“何止碰壁。第一次带兵巡边就迷了路,差点困死在沙漠里;第一次处理军务,被老将们气得摔了杯子;第一次...”
他说了许多糗事,祁明月听得入神。原来这位看似无所不能的世子,也曾这般狼狈。
“后来怎么好的?”
“慢慢学,慢慢改。”姚修言语气淡然,“边关人直爽,你真心待他们,他们自然真心待你。”
正说着,忽听远处传来马蹄声。巡夜士兵押着个人过来:“世子,抓到个探子!”
那人衣衫褴褛,却掩不住书生气质。祁明月觉得眼熟,细看之下惊呼:“陈助教?”
竟是颍川学馆的陈瑜!他见到祁明月,顿时泪流满面:“祁小姐!总算找到您了!”
姚修言皱眉:“怎么回事?”
陈瑜泣道:“学生辞了学馆差事,特来边关投奔祁小姐!谁知路上遭了劫,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...”
祁明月忙问:“为何要来边关?”
陈瑜从怀中掏出本册子:“这是学生整理的边关民生策,想着或许能帮上祁小姐...”他不好意思地低头,“谁知这般狼狈。”
姚修言查看册子,眼中渐露讶异:“你倒是用心。”
祁明月心中感动:“先歇下吧,明日再说。”
人走后,姚修言轻笑:“你这先生倒是有心。”
祁明月望着陈瑜远去的背影,忽然道:“修言哥哥,我有个想法...”
翌日,队伍继续巡边。祁明月不再只是看着,而是认真记录各军屯情况:多少户,多少孩子,缺什么,需要什么...
林秋雁冷眼旁观:“祁小姐记这些做什么?”
祁明月头也不抬:“既是来了,总要了解清楚。”
到了下一处军屯,她不再贸然发糖,而是先找妇人聊天。问收成,问纺织,问孩子...妇人们见她真诚,也愿意多说。
“不是不想孩子读书,”一个妇人叹道,“实在是忙不过来。男人戍边,家里活计都要女人做,孩子也要帮手。”
祁明月记下:“若是学堂管饭,可能好些?”
妇人眼睛一亮:“那敢情好!孩子能吃顿饱饭,我们也放心。”
祁明月又去找老兵聊天。说起冻疮,老兵憨笑:“惯了!倒是夜里守台寂寞,要是能有些消遣最好。”
她一一记下,晚上整理成册。姚修言来看时,见她帐中灯亮到深夜。
第三日巡到最远的狼烟屯。这里条件最苦,连水都要去十里外挑。孩子们衣不蔽体,见到生人就躲。
祁明月没急着接近,而是帮妇人们挑水洗衣。她哪做过这些,水洒了满身,衣服也洗不干净。妇人们先是笑话,后来反倒教起她来。
“祁小姐心善,”一个妇人道,“但边关苦,不是您能想象的。”
祁明月抹去额汗:“正因为苦,才要改变。”
傍晚,她找来陈瑜:“陈助教,你整理的民生策我看过了。其中幼堂一事,我觉得可行。”
陈瑜惊喜:“祁小姐愿意试试?”
“但要改一改。”祁明月摊开图纸,“军屯分散,不如在每个屯设个简单的学点,由识字的军眷教基础认字。每月我巡回授课...”
姚修言不知何时站在帐外,静静听着。林秋雁来找他,见状也要进去,被他拦住。
“让她说完。”姚修言目光深邃。
帐内,祁明月继续道:“最重要的是解决吃饭问题。若是学堂管一顿午饭,孩子们来得积极,家长也放心...”
陈瑜连连点头:“学生这就去核算粮饷!”
人走后,祁明月才注意到帐外的姚修言:“修言哥哥?”
姚修言走进来,拿起图纸细看:“你想得很周全。”
“只是初步想法。”祁明月轻声道,“还要修言哥哥把关。”
姚修言凝视她:“明月,你比我想象的还要...”
“还要什么?”林秋雁闯进来,语气酸溜溜的。
姚修言收起图纸:“还要能干。”他对林秋雁道,“去备马,该回关了。”
回程路上,祁明月不再只是跟着,而是不时停下与军民交谈。有时记下需求,有时解答疑问,倒是比来时忙碌许多。
林秋雁冷眼旁观,忍不住对姚修言道:“修言哥哥就由着她胡闹?”
姚修言望着祁明月的背影,唇角微扬:“不是胡闹。”
快到关城时,遇到几个军户孩子拦路。最大的那个捧着一把野花:“祁小姐,给您的。”
祁明月下马接过:“谢谢。你们怎么来了?”
孩子不好意思道:“听说您要办学堂管饭...是真的吗?”
祁明月蹲下身:“是真的。不过要等些时日。”
孩子们欢呼起来,蹦跳着跑了。祁明月握着那束野花,唇角不自觉扬起。
姚修言催马过来:“高兴了?”
“嗯。”祁明月轻声道,“虽然慢,但总在往前走。”
夕阳西下,将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。风沙依旧,却不再那么刺骨。
祁明月想,边关的路还长,但她已经找到了走法。
一步一步,脚踏实地。终有一天,春风会度玉门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