巡边归来,祁明月病了一场。边关风沙凛冽,她终究没能完全适应,连着几日低烧咳嗽,只得卧榻休养。
姚修言每日必来探视,有时带些边关特有的草药,有时只是静静坐在榻前看书。这日他来时,祁明月正对着一叠图纸出神。
“病中还不安分?”姚修言抽走图纸,眉头微蹙,“陈瑜说你这几日都在画这些。”
图纸上是改良的纺车图样,旁边密密麻麻标注着尺寸用料。祁明月轻咳几声:“那日见军眷纺线辛苦,想着或许能改进些。”
姚修言细看图样:“你还会这个?”
“母亲教的。”祁明月语气怀念,“她曾说,女子不仅要读诗书,也要知民生。”她指着图纸,“这个改制,能省三成力气。”
姚修言凝视她片刻,忽然道:“我已命人在各军屯设学点,按你说的,每日供一顿午饭。”
祁明月眼睛一亮:“真的?”
“嗯。”姚修言唇角微扬,“第一批选了三个军屯试点。若可行,再推广。”
祁明月欣喜之下,又要咳嗽。姚修言忙为她拍背:“慢慢来。边关事急不得。”
正说着,林秋雁闯进来,见到二人亲近姿态,脸色一沉:“修言哥哥,军营有要事!”
姚修言起身:“你好生休息。”随林秋雁离去。
人走后,知书忍不住道:“林小姐分明是故意的!见不得世子对您好!”
祁明月却平静:“她也是担心修言哥哥耽误正事。”
病稍好些,祁明月便要去狼烟屯看学点进展。姚修言拗不过她,派了一队亲兵随行。
狼烟屯是试点之一,条件最苦。祁明月到时,正见几个孩子蹲在土墙下,用树枝在地上划字。一个年轻妇人正在教他们认字,见到祁明月,忙起身行礼。
“不必多礼。”祁明月温声道,“可还顺利?”
妇人面露难色:“饭食是有了,但孩子们坐不住。识几个字就想去玩……”
祁明月环视四周。所谓学点,不过是处破旧土屋,连张像样的桌子都没有。孩子们用的“纸”是沙地,“笔”是树枝。
她沉思片刻,忽然道:“今日我来讲课。”
孩子们听说祁小姐亲自讲课,都好奇地围过来。祁明月却不教认字,而是讲起故事——大漠孤烟,长河落日,边关将士守土卫国的传奇。
孩子们听得入神,连大人都围过来听。讲到精彩处,祁明月忽然停下:“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”
孩子们急了:“后来呢?那个小兵到底找到水没有?”
祁明月笑道:“明日再来,就告诉你们。”她眨眨眼,“不过要先认会五个字。”
孩子们顿时来了精神,催着妇人教认字。祁明月悄悄退出人群,对陈瑜道:“以后每日讲一段故事。认字多的孩子,可以多听一段。”
陈瑜恍然大悟:“妙啊!还是祁小姐有办法!”
回程路上,祁明月又去了黑风寨。这里学点设得较好,但妇人们反映纺线太费时,没空来听课。
祁明月取出改良纺车图样:“若是用这个,可能省些工夫?”
老纺娘看了半天,忽然一拍大腿:“妙啊!这么一改,确实省力!”她拉着祁明月的手,“祁小姐怎懂这个?”
祁明月浅笑:“家中母亲教的。”
当下便找来木匠,按图改制纺车。试纺时,果然轻快许多。妇人们围上来,七嘴八舌问能不能自家也改一辆。
祁明月便道:“每户出一人,学满十日识字,便帮改一辆纺车。”
消息传开,来学点的人顿时多了起来。
姚修言得知后,来寻祁明月:“你倒是会想法子。”
祁明月正在教孩子们唱识字歌,回头笑道:“因势利导罢了。”
夕阳下,她站在一群孩子中间,裙裾沾了尘土,笑容却比晚霞还明媚。姚修言一时怔住,竟忘了要说什么。
…………
好事多磨。这日祁明月正在别院备课,忽听外面喧哗。陈瑜急匆匆跑来:“祁小姐,不好了!狼烟屯学点被砸了!”
祁明月一惊:“怎么回事?”
赶到狼烟屯时,但见土屋倒塌,教材散落一地。几个老人蹲在一旁叹气,孩子们吓得直哭。
“是马贼!”一个汉子怒道,“说我们搞这些没用的,耽误正事!”
祁明月细看现场,发现砸得很有章法——只毁学点,不抢粮饷,分明是警告。
回城路上,她沉默不语。陈瑜愤愤道:“定是有人指使!寻常马贼哪管这些?”
祁明月忽然问:“最近可得罪什么人?”
陈瑜一愣:“小姐是说……”
“办学堂动了某些人的利益。”祁明月目光清明,“边关粮饷分配,历来有猫腻。我们供学点午饭,断了不少人财路。”
陈瑜恍然大悟:“难怪李将军总是阻挠!”
当晚,祁明月去找姚修言。他正在看军报,见她来了,放下卷宗:“为学点的事?”
祁明月点头:“修言哥哥早知道会如此?”
姚修言示意她坐下:“边关盘根错节,牵一发而动全身。”他推过一叠文书,“这是近年粮饷分配记录,你看看吧。”
祁明月细看之下,心惊不已。各级克扣,虚报名目,竟是触目惊心。
“为何不管?”她忍不住问。
“不是不管,是时机未到。”姚修言目光深沉,“边关安稳最重要。若要动,必得一击即中。”
祁明月沉默良久,轻声道:“我明白了。”她起身,“学点之事,暂缓吧。”
姚修言却叫住她:“明月,你可知我为何允你办学堂?”
祁明月摇头。
“因为边关需要改变。”姚修言走到窗边,“但不是莽撞的改变。”他回头看她,“你要学的,不是如何做事,而是如何成事。”
这话如醍醐灌顶。祁明月怔在原地,良久方道:“谢修言哥哥指点。”
之后几日,祁明月不再提学堂事,只每日去各军屯走访,帮妇人们纺线织布,教孩子们认字唱歌。她不再大张旗鼓,而是润物无声。
奇妙的是,反对声渐渐少了。甚至有人开始打听,学堂何时重开。
这日她在烽火台帮老兵缝补衣裳,忽听下面喧哗。探头一看,竟是李将军带着几个将领来了。
“祁小姐!”李将军粗声道,“末将等……来赔罪!”
祁明月一怔:“将军何出此言?”
李将军面色尴尬:“先前觉得小姐办学堂是胡闹……如今看来,是末将狭隘了。”他指着身后将领,“这些浑小子的娃,都吵着要读书呢!”
众将领纷纷附和。原来孩子们回家念叨祁小姐教的故事,大人们也被勾起兴趣。
祁明月温声道:“将军言重了。是明月当初考虑不周。”
李将军却道:“小姐有什么需要,尽管开口!咱们粗人别的不行,出力还是有的!”
人走后,老兵呵呵笑:“祁小姐,您这是收服这帮莽汉了?”
祁明月望向来路,但见尘土飞扬,姚修言正骑马而来。她忽然明白,这一切恐怕少不了他的暗中推动。
姚修言下马,自然地为她拂去发间灰尘:“听说李将军来找你了?”
祁明月点头:“修言哥哥可是说了什么?”
姚修言挑眉:“我能说什么?”他眼中含笑,“是他们自己明白过来的。”
二人并肩而立,远眺戈壁。夕阳将身影拉长,交织在一处。
“修言哥哥,”祁明月轻声道,“我想重办学堂。不过这次,慢慢来。”
姚修言侧头看她:“想怎么慢慢来?”
“先从小处做起。”祁明月目光悠远,“每个军屯选个懂事的孩子,我来教,他们再教别人。就像烽火传讯,一站传一站。”
姚修言凝视她良久,忽然笑了:“好。”
风起青萍之末。祁明月想,改变或许很慢,但终会发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