死寂。
荒原上的风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,连一丝呜咽都无法发出。
时间在这片了无生机的土地上凝固成一块琥珀,将林阎一行人封存在压抑的沉默里。
唯一的声响,来自于那支斜插在龟裂大地上的断指笔。
一滴殷红的血珠悬在笔尖,颤巍巍地,仿佛下一秒就要滴落,却又顽固地对抗着地心引力。
变故,是从陈三更腰间那串老旧的铜铃开始的。
“叮铃……叮铃……”
清脆的铃声并非来自风的吹拂,而是源于一种内在的、不祥的共振。
陈三更脸色煞白,死死捂住腰间的铃铛,可那声音却像是直接从他骨头缝里钻出来,愈发急促,愈发尖利。
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,铃声之中,夹杂着一种微弱到几乎不可闻,却又清晰刺入耳膜的“沙沙”声。
是笔尖在纸上划动的声音。
“不好!”秦九棺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,他蒲扇般的大手猛然按住背后的黑檀棺,棺木发出一声沉闷的嗡响,像是在回应某种召唤。
“有人在用‘未署名之愿’重写契约!这鬼东西……它在找新的主人!”
话音未落,一直沉默的陆九娘动了。
她没有丝毫犹豫,从腰间拔出一根锈迹斑斑、形如山根的铁钉,反手一把握住,掌心的皮肉瞬间被锋利的钉身划破,鲜血淋漓。
她看也不看伤口,俯身将那枚“山根钉”狠狠钉入断指笔前的土地。
“噗嗤!”
泥土翻涌,以山根钉为中心,一道道蛛网般的裂痕迅速蔓延开来。
诡异的一幕发生了,那些裂痕之中,仿佛有无形的刻刀在作业,竟浮现出无数细密如蚁的血色字迹,每一个字都扭曲着,充满了绝望与渴求。
“我愿代签……”
“求求你,给我一个名字,任何名字都行……”
“别让我白死……我不想被忘记……”
这些字迹如活物般蠕动着,散发出浓烈的怨气与不甘。
那是无数横死荒野、未被记名的孤魂,在生命最后一刻对死亡的恐惧所化的执念。
它们渴望被铭记,渴望一个能证明自己存在过的符号,哪怕只是一个代签的名字。
“呵,一群可怜虫。”墨三姑发出一声冷哼,她那双描着精致眼线的眸子里满是漠然。
她缓步上前,从发髻上取下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,对着自己的食指指尖轻轻一刺。
一滴饱满的血珠沁出,色泽比常人更深,近乎墨黑。
她将指尖凑近那支断指笔,血珠精准地滴落在笔尖之上。
然而,那血珠并未下坠,反而像拥有生命一般,违反常理地顺着笔杆逆流而上,缓缓渗入那截苍白干枯的断指之中。
“笔在试主。”墨三姑收回手,声音冰冷如铁,“它不挑身份,不挑善恶,只挑‘血性’。谁的血里蕴含的‘愿’足够强大、足够纯粹,谁就是新的执笔人。”
她的目光扫过众人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傲慢。
作为巫医,她的血里承载着无数古老的诅咒与秘术,这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“愿”。
“愿?我他娘的有的是愿!”人群中,始终疯疯癫癫的老癫道突然发出一声癫狂的笑,他猛地撕开自己满是污垢的袖子,露出干瘦的手腕。
他竟直接用牙齿在手腕上狠狠一咬,撕开一道血口,随即不管不顾地将喷涌的鲜血朝断指笔洒去。
“老子行走江湖五十年,签过的超度文书三万一千六百二十四张!每一张都是送一个亡魂上路!这资格,该我了!该我了!”他嘶吼着,眼中满是血丝与贪婪。
然而,他的血在接触到笔身的瞬间,就如同热油泼进了冰水,发出一连串“滋啦”的轻响,随即化作一缕缕白烟,瞬间蒸发得干干净净,连一丝痕迹都未留下。
老癫道脸上的狂喜凝固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灰般的错愕。
墨三姑嘴角的冷笑愈发明显:“蠢货。你签的那叫流程,是生意。你的血里只有铜臭味,没有心。”
老癫道如遭雷击,颓然跪倒在地,喃喃自语:“流程……生意……”
陆九娘看着这一幕,眼神一凛。
她拔出山根钉,再次割开自己的掌心,这一次,她没有让血白流,而是任由鲜血将整枚山根钉染得通红。
她再次将钉子奋力钉入笔旁的土地,沉声道:“我乃走山客,一生行走于穷山恶水,为客死他乡的亡者引路归乡,为无人收敛的尸骨寻找安眠之地。我血中的愿,是‘归途’,够不够?”
鲜血顺着山根钉渗入大地深处,那支断指笔果然微微颤动了一下,似乎有所感应。
但仅仅是颤动,片刻后便恢复了平静,并未吸附陆九娘的血。
不够。
陆九娘的脸色沉了下去。
一直默然不语的秦九棺缓缓走上前,他没有说话,只是默默地、无比珍重地将背上那口沉重的黑檀棺取下,轻轻立在地上。
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,用棺材那被打磨得光滑的边角,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断指笔的笔身。
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,仿佛是从棺木深处传来:“我秦家九代守棺人,收七世孤魂,葬无主之尸。我这一生,只为给那些连轮回都入不了的‘孤’一个家。我棺中的愿,是‘收容’,够不够?”
断指笔,纹丝不动。
秦九棺沉默地收回了棺材,重新背在身上,那挺拔的背影在这一刻显得有些萧索。
连他这样承载了数代人执念的守棺人,都不足以成为笔的主人。
所有人的目光,最后都落在了林阎身上。
他是法医,一个与死者打交道的现代职业,在众人眼中,似乎与这充满玄秘的世界格格不入。
林阎没有看任何人,他的视线一直落在那支笔和笔下裂缝中的血字上。
那些对“名字”的渴求,像一根根针,扎在他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。
他忽然想起了什么,蹲下身,打开了那个跟随他多年的老旧金属工具箱。
他在箱子底层翻找着,拨开那些冰冷的解剖刀、止血钳和缝合针线,最终,指尖触到了一片薄而脆的纸张。
他将其取了出来。
那是一张被火烧得焦黑卷曲的法医工作日志残页,上面的字迹大多已模糊不清,只有一行字,因为被血迹浸透,反而顽强地保留了下来。
“……今日缝合三具无名尸,身份不明,无人认领。天冷,但都给他们盖好了白布。”
这是他还是实习生时写下的。
那一天,太平间里冷得像冰窖,三个在事故中丧生的流浪汉无人问津,他花了整整一夜,将他们残破的身体一针一线地缝合完整,最后用自己微薄的津贴买了三床最便宜的白布,盖在了他们身上。
他不是为了功德,也不是为了什么宏大的愿望。
他只是觉得,一个人,就算死后无人知晓,也应该被体面地对待。
林阎站起身,走到断指笔前,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,他没有用自己的血,而是将那张脆弱的日志残页,轻轻地覆盖在了笔身上。
他低下头,声音很轻,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,也仿佛说给了这片荒原上所有的孤魂听。
“我签的,从来不是名字,是‘尊重’。”
话音落下的刹那,异变陡生!
那支断指笔仿佛被注入了雷霆,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剧烈震颤!
笔尖上那滴顽固的血珠“砰”的一声炸开,化作一道刺目的血线,如同一支离弦的箭,撕裂空气,径直射向林阎的心口!
“小心!”陆九娘失声惊呼。
然而,林阎不闪不避,甚至连眼睛都未曾眨一下。
他静静地站在原地,任由那道血线狠狠刺入自己的胸膛。
血线入体,却没有预想中的剧痛,反而像一道温热的溪流,瞬间涌向他四肢百骸,试图唤醒他血脉深处潜藏的某种古老力量。
那是巫族血脉的共鸣,是契约成立的标志。
可诡异的是,林阎的血脉对此毫无反应,如一潭幽深古井,任凭那股力量如何冲刷,依旧静水无波。
林阎的嘴角,缓缓勾起一抹轻笑,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嘲讽,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。
“你找错人了。”他对着那支仍在震颤的笔,仿佛在对一个活物说话,“血,是我的。可‘愿’,不是你的。”
说着,他伸出两根手指,从那张覆盖在笔上的日志残页上,撕下了最后那个写着“白布”二字的角落。
他用指尖沾染上刚才陆九娘留在山根钉上未干的血迹,以血为墨,在那片小小的纸角上,写下了九个字。
“此血,只写所见,不写所命。”
字落,笔停。
他将那片写了字的纸角,轻轻弹向断指笔。
纸角触碰到笔身的瞬间,只听“咔嚓”一声脆响,那支引得无数人觊觎、承载着无尽怨念的断指笔,竟从中间应声断裂,一分为二!
笔断的刹那,整个世界都陷入了绝对的寂静。
风停了,铃声消了,连那些裂缝中的血字也瞬间褪色,化为乌有。
紧接着,在远处的荒原之上,一座,两座,十座,百座……整整七百二十三座无名的坟包,毫无征兆地从地底浮现。
每一座坟包前,都突兀地印上了一枚鲜红的、温热的掌印,如同在漆黑的夜幕中点燃的星火,迅速燎原,将整片荒原映照得一片凄艳的赤红。
那些孤魂的怨念,被平息了。
他们没有得到名字,却得到了一份迟来的尊重。
所有人都被眼前这壮阔而诡异的景象震撼了,久久无言。
陆九娘最先回过神,她望着林阎,眼神复杂无比:“你……拒绝了它?你不是执笔人了?”
林阎小心翼翼地收起那张对他意义非凡的日志残页,放回工具箱,然后才抬起头,目光平静地扫过那漫山遍野的红色掌印。
“笔断了,可手还在。”他轻声说道,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,“从今往后,谁想写自己的故事,自己拿笔。”
说完,他合上工具箱,没有再看任何人,转身朝着那片被红手印点亮的荒原深处走去。
他的背影在血色映照下拉得很长,孤单,却无比坚定。
众人默默地看着他离去。
没有人注意到,在他转身的瞬间,工具箱中,那枚一直沉寂的黑晶碎屑,表面那些细微的裂痕竟悄然弥合,重新组成了一个光滑的整体。
而在那漆黑如夜的晶体表面,缓缓浮现出一行极其暗淡、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的古老字迹。
“书写自由,始于第一滴不被利用的血。”
林阎的脚步没有停歇,他正走向一个新的谜团。
而在他身后,那两截断裂的指笔残骸坠落在地,却并未像寻常枯骨般腐朽,反而像是拥有了某种全新的生命力,缓缓地、一寸寸地钻入了脚下干硬的泥土之中,如同一颗诡异的种子,没入大地深处,消失不见。
与此同时,千里之外,早已化为一片废墟的白棺镇地下深处,一只埋藏在瓦砾与尘埃下的孩童骨手,五根惨白的指骨突然微微一动。
紧接着,那钻入地底的断笔残骸竟破土而出,精准地落入了这只骨手的手心。
森白的指节,缓缓收紧,将那半截断笔,牢牢握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