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片细碎如尘的黑晶上,字迹扭曲,似无数哀嚎的魂魄被强行烙印其上,林阎的瞳孔骤然收缩。
他甚至来不及辨认那鬼画符般的内容,一股仿佛能冻结灵魂的阴气已从白棺镇的方向冲天而起,如墨汁滴入清水,瞬间染黑了半边天际。
他猛然回头,视线越过秦九棺和陈三更惊骇的脸庞,望向那片曾经的废墟。
景象令人头皮发麻。
成百上千的人影,黑压压地跪伏在地,如同被无形之手按住了头颅,每一个人的额心,都浮现出一枚微微发光的诡异符文。
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,口中念念有词,汇成一股低沉而诡异的浪潮,穿透风声,清晰地钻入每个人的耳朵里。
“求执笔人赐契,愿献此生之愿。”
一遍又一遍,那不是哀求,更像是一种狂热的奉献。
他们神情麻木,眼神空洞,仿佛将自己的一切都打包好,只等着某个存在前来收取。
“他们……他们在主动签‘奴约’!”陈三更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,他见过的邪事实在太多,却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场景。
这不是被强迫,不是被迷惑,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、对被奴役的渴望。
秦九棺脸色铁青,声音里像是淬了冰:“笔断了,可‘想被管’的心没断。那支笔只是个引子,真正可怕的,是人心里的那片空洞。”
就在这时,墨三姑动了。
她身形一闪,如鬼魅般出现在一个跪地女人的身侧。
那女人面容憔悴,嘴唇干裂,却对墨三姑的靠近毫无反应。
墨三姑并指如刀,指尖夹着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,毫不犹豫地刺入那女人眉心。
银针没入,女人身体一颤,一股肉眼可见的白气从她口中吐出,在冰冷的空气里凝而不散。
墨三姑眼神一凛,尸语术已然发动。
“为什么?”她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。
那女人,或者说被尸语术操控的尸体,喉咙里发出“咯咯”的摩擦声,仿佛生锈的齿轮在转动:“活着……太苦了……每一步都要自己选……选错了,就万劫不复……我不想选了……求一个……求一个‘被安排’的命……好坏都认……只要……别让我自己走……”
话音刚落,那股白气便消散了,女人重新垂下头,继续麻木地诵念。
墨三姑收回银针,站起身,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冷笑与鄙夷:“他们不是怕死,是怕‘自己做主’。死亡是一瞬间的事,可自己做主的痛苦,却要伴随一生。”
“嘿嘿……嘿嘿嘿……”老癫道抱着他的破锣,发出癫狂的笑声,笑声里却满是悲凉,“想当年,我还在天桥底下直播算命,弹幕最多的,不是‘怎么发财’,而是‘救我’‘别让我选了,大师你给我安排条路吧’……人啊,宁可跪着当‘新民’,也不愿站着当‘自己’。这世道,就这么个操蛋的样儿。”
“废话少说!”陆九娘一声暴喝,打断了这压抑的氛围。
她性如烈火,最见不得这般窝囊景象。
只见她反手从背后的工具囊中拔出一根通体赤红、形如巨钉的法器,钉身上刻满了山川纹路,正是她的看家宝贝“山根钉”。
“管他什么‘愿’不‘愿’的,把他们拜的那个祭坛毁了,我看他们还怎么求!”
说着,她就要催动山根钉,朝着人群中央那片阴气最盛之处轰去。
“站住!”林阎的声音不大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。
他一把拦住了陆九娘。
“你干什么?!”陆九娘怒目而视。
“杀不了的。”林阎摇了摇头,目光深邃地望着那片跪伏的人群,“这不是‘祟’,是‘愿’。你毁了祭坛,他们明天会用自己的骨头再搭一个。你杀了他们,他们的魂魄也会跪在这里继续求。这是从心里长出来的毒瘤,外力切不掉。”
他松开手,缓缓从自己的工具箱里,取出了那个已经空空如也的墨盒。
那张写着“人血·自供”的标签,在阴沉的天色下显得格外刺眼。
墨盒已经废了,里面的“人血”早已耗尽,连一丝邪气都不剩。
看着手中这个引发了一切的空盒子,林阎忽然笑了。
那笑容里,有嘲讽,有无奈,更有几分决绝的疯狂。
他伸出手指,猛地将那张“人血·自供”的标签撕了下来。
然后,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,他将这张薄薄的纸片,像一道符般,端端正正地贴在了自己的额心。
做完这个动作,他深吸一口气,不再理会身后的同伴,迈开大步,独自一人走入了那片跪地的人群中央。
他的闯入,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,却没能激起任何波澜。
那些人依旧跪着,诵念着,仿佛他只是一个透明的影子。
林阎走到最中央,那里是阴气汇聚的核心。
他高高举起手中那个空空如也的墨盒,用尽全身力气,发出一声响彻云霄的怒吼:“看好了!这就是你们要的‘契’——空的!我林阎,不签任何人,也不收任何愿!”
话音未落,他狠狠将墨盒砸向地面!
“铛——!”
碎裂声没有想象中的清脆,反而像是一口古钟被悍然敲响。
一道肉眼可见的音波以墨盒的落点为中心,猛然扩散开来。
刹那间,所有跪伏者额心的符文,都如同接触不良的灯泡,疯狂闪烁起来。
他们的诵念声也第一次出现了混乱和迟滞。
有用!
林阎眼神一亮,没有丝毫犹豫,他猛地蹲下身,从工具箱里翻出了最后一块巴掌大的电路板。
这是他压箱底的宝贝,上面布满了比发丝还细的灵能线路。
他咬破指尖,殷红的巫血流出,带着一丝灼热的气息。
他以指为笔,以血为墨,迅速在那块电路板上刻画起来。
他的动作快如闪电,一个繁复、古老,却又带着某种现代科技解构主义美感的符文,在电路板上迅速成型。
那符文的结构看似闭合,却又处处留有缺口,充满了矛盾与自由的意味。
“你们要签名?好,我给你们签——”林阎低喝着,眼中燃烧着疯狂的光,“我给你们签一个‘无人所属’!”
他将这块沾染了巫血、刻下了“无主之纹”的电路板,狠狠插入地上碎裂的墨盒残骸之中。
随后,他将体内仅存的一丝残灵能,毫无保留地灌注进去!
“嗡——!”
电路板瞬间爆发出刺目欲盲的强光,仿佛一颗微型太阳在废墟中诞生。
那道“无主之纹”被这股能量激活、投射,冲天而起,在阴沉的天幕上轰然炸开,化作亿万个细碎的光点,如同下了一场圣洁的光雨。
每一滴光雨,都精准无误地落在一个跪伏者的额心。
光点触碰到符文的瞬间,就像烙铁遇到了冰雪,发出一阵“滋滋”的轻响。
那代表着奴役和奉献的符文,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一分颜色。
光雨持续洒落,符文不断消散。
跪地的人群中,开始有人抬起头,麻木的眼神里,渐渐透出迷茫,然后是痛苦,最后是一丝清明。
当最后一道符文彻底消散在晨光熹微之中,天穹上的光芒也耗尽了最后一丝能量,悄然隐去。
“噗通”一声,林阎双膝一软,跪倒在地,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。
他体内的灵能已经彻底枯竭,全身上下像是被抽干了一般。
贴在他额心上的那张标签,也失去了粘性,被晨风吹拂,悠悠飘落。
一只温暖的手扶住了他的肩膀,陆九娘将他搀扶起来,平日里火爆的声音此刻却异常轻柔:“你给了他们‘自由’,可他们明天……可能还会跪下。”
林阎抬起头,望着远方天际线透出的第一缕真正的晨光,那光芒驱散了阴霾,也映亮了他苍白的脸。
他咧嘴一笑,笑得有些虚弱,却无比坦然:“那我就每天来撕一次合同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那些开始陆陆续续站起身,茫然四顾的人们,声音不大,却字字铿锵:
“死人不打卡,活人不签字——这才是我想守的世道。”
说完,他弯下腰,捡起了地上那片已经残破的标签,小心翼翼地放入自己的工具箱。
而在箱底的角落里,那枚引发了这一切的、来自秦九棺棺材里的黑晶,在晨光的照耀下,终于彻底失去了所有邪性,化作了一捧真正的、随风即散的尘土。
危机,似乎就此终结。
初升的太阳将金色的光辉洒满大地,驱散了最后的寒意。
就在这片重归平静的废墟上空,一只乌鸦悄无声息地滑翔而过,它的喙中,正叼着那张不知何时被风吹走的、印着红色手印的纸片,扑扇着翅膀,飞向了未知的远方。
而在无人知晓的、比九幽更深的深渊底部,一扇巨大无比、刻满了“子午卯酉”古老篆文的青铜巨门,正从门缝中,缓缓渗出一丝丝粘稠如墨的鲜血。
门后,传来一声极轻、极轻,仿佛梦呓般的呢喃:
“……这一次,我签自己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