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血丝般的“信”字,烙印在新芽的叶脉之上,仿佛是大地睁开的一只泣血的眼。
黎明前的微光穿不透荒原的薄雾,却让这个字显得愈发诡异。
林阎蹲在地上,指尖悬在叶片上方一寸,不敢轻易触碰。
那片脆弱的绿叶上,竟泛起一层肉眼可见的阴纹涟漪,一阵比虫鸣更细微、比心跳更沉闷的呼吸声,正从泥土深处传来。
“这芽……长在‘承诺坑’上。”秦九棺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后,声音压得极低,仿佛怕惊扰了什么。
他那双看惯了生死的眼睛里,此刻也满是凝重。
墨三姑抱臂站在一旁,嘴角挂着一丝惯有的冷笑,只是笑意未达眼底:“有点意思。百年来,只有三个人敢在这坑里立誓——第一个,当晚就暴毙了;第二个,疯疯癫癫活到今天;第三个……从没能再开口说过一句话。”
她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远处的两个人影。
林阎顺着她的视线望去,眸光一沉。
荒原边缘,吴老杵拄着那根盘龙拐杖,如一尊风化的石像,一动不动。
他浑浊的目光越过众人,死死盯着前方不远处那三座低矮的土丘,仿佛在与坟中人对视。
雾气缭绕,让他佝偻的背影更显孤寂。
就在这时,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从雾中传来。
陈瘸子拄着一根森白的骨杖,一瘸一拐地摸了过来。
他没有看任何人,只是一到场,鼻子便剧烈地翕动了几下,像是在嗅闻空气中无形的气味。
片刻后,他嘶哑地开口,一字一顿:“第三座棺……有活人气。”
此言一出,连墨三姑脸上的冷笑都僵住了。
秦九棺脸色骤变,他猛地掀开自己的黑色外袍,露出腰间别着的物件。
不是法器,不是符箓,而是三枚婴儿手腕粗细的黑檀木钉。
钉尾用朱砂刻着三个小字,分别是:“一不启、二不问、三不认”。
他盯着吴老杵的背影,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:“老东西,当年你埋棺的时候,我就在三丈之外听着。你力气不大,挖了三天三夜。每埋好一口,你就在坟头念叨一句。”
秦九棺顿了顿,模仿着一种苍老而绝望的语调:“第一句是:‘替他活’。”
“第二句是:‘替他死’。”
“第三句……是‘替他忘’。”
三句话,对应三座坟。
每一个字,都像一把无形的锤子,敲在林阎心上。
他猛地站起身,不再理会那诡异的新芽,大步走向第三座土丘。
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去探查什么活人气,反而从怀中摸出一物。
不是那台高科技的符箓打印机,而是一张被火烧得焦黑卷曲的纸片,正是那份幽薪协约的残片。
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,林阎将残片贴在了第三口棺材裸露在外的棺木一角。
他没有丝毫犹豫,猛地咬破舌尖,一口蕴含着精纯巫血的血雾“噗”地喷了上去。
诡异的一幕发生了。
那血雾并未散开,反而像被赋予了生命,尽数被协约残片吸收。
残片瞬间绷直,紧紧吸附在棺材表面,上面的焦痕如活过来的毒蛇般迅速蔓延,在粗糙的棺木上烧灼出八个新的大字:“非签者死,代签者生。”
“代签……”墨三姑瞳孔骤然一缩,她反应极快,反手从腰间小囊里取出一对精巧的银镊子,小心翼翼地从棺木缝隙中夹起一撮陈年的棺灰,投入掌心一盏盛着尸油的青铜小灯之中。
“呼——”
灯焰猛地蹿高半尺,瞬间由昏黄转为一片幽幽的青绿色。
光芒摇曳,在众人面前的空地上投射出一道虚幻的影像:三具看不清面容的尸体,呈品字形跪伏在地,姿态谦卑而痛苦。
而在他们裸露的后心位置,都用烙铁烫着一个一模一样的字——
“是他!就是他!”一直沉默不语,状若痴呆的老癫道突然像被雷劈中一样,疯了一般扑向第一口棺材,双手疯狂地刨着坟土,声嘶力竭地嘶吼起来:“我记起来了!那天直播的时候……满屏幕的弹幕都在刷!都在刷‘换人顶罪’!签协约的不是吴老杵!根本不是他!是三个替身!三个自愿的替身!”
换人顶罪……代签者生……
电光石火间,林阎脑中所有线索豁然贯通。
他终于明白了,幽薪协约最阴毒的地方,从来不是强制“本人”签署,而是它只需要一个“自愿者”的魂魄作为契约承载体,去承受那份滔天灾祸。
吴老杵当年所求的,根本不是自己苟活,而是在为别人寻找替死鬼!
林阎猛然转身,目光如刀,死死地盯住了吴老杵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:“你找的那三个替身……是不是都姓阎?”
吴老杵紧闭的双眼,终于渗出两行浑浊的老泪。
他没有回答,只是将全身的力气都压在了那根拐杖上,重重地朝地面一顿!
“咚!”
一声闷响,仿佛敲在了所有人的心脏上。
不可思议的景象发生了。
那三座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土丘,竟在同一时间,从坟顶的封土中渗出丝丝缕缕的黑血。
那血粘稠如墨,带着刺鼻的腥气,并未四散流淌,而是像受到某种指引,蜿蜒着汇聚向同一个地方——那株“信”字新芽的根部。
黑血渗入,泥土翻涌。
那株原本青翠欲滴的芽苗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变化。
绿色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璀璨而夺目的金色。
叶片不再脆弱,反而变得如同金箔般坚韧,叶脉上那个“信”字,也从血红转为纯金,金光流转,圣洁中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妖异。
秦九棺默默地走上前,从腰间取下那枚刻着“三不认”的黑檀钉,对准第三口棺材的棺盖中心,一掌拍下,将那口所谓的“活人棺”彻底钉死。
他低声念叨着祖上传下的规矩:“棺不过三更,魂不过三问。了结了。”
墨三姑也收起了尸油灯,青绿色的光焰倏然熄灭,她看着吴老杵,声音冰冷地说道:“你护着他,从来不是为了赎罪。你只是在遵守你们的约定。”
林阎怔怔地望着那片彻底蜕变的金色叶片,心中五味杂陈。
替他活。
替他死。
替他忘。
原来,这不是诅咒,而是承诺。
不是吴老杵的承诺,而是另外三个姓阎的人,对他林阎许下的承诺。
所以……他们是用自己的命,替我活到了今天。
他伸出手,这一次,指尖终于轻轻落在了那片金叶之上。
触感温润,仿佛还带着三个灵魂最后的余温。
远处,早已残破不堪的荒庙屋脊之上,一道模糊的黑影在见证了金叶成形之后,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去,融入更深的黑暗之中。
他手中提着一盏古旧的灯笼,随着他的退去,灯笼中那点豆大的灯芯,也随之熄灭。
黑暗中,只留下一声几不可闻的低语。
“第三枚棋子,已动。”
荒原上,风似乎停了。
林阎静静地凝视着那片金叶,感受着那份用三条性命浇灌出的沉重“信任”。
在这一刻,所有的谜团似乎都有了答案,所有的危机都暂时尘埃落定。
这片金叶,仿佛是一个句号,为过去的恩怨画上了终点。
然而,他心中却无端升起一丝不安。
这份“信”,究竟是承诺的终结,还是另一个更深诅咒的开始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