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沙刚刚停歇,空气中还弥漫着干燥的尘土味。
那片被驼队踏出的凌乱沙地上,一抹异样的绿意顽强地刺破了黄沙。
不同于先前那三根传讯的信芽,这第四根信芽的叶片更为宽大,其上天然生长的叶脉并非杂乱无章,竟是精妙地勾勒出了一只紧握长剑的手。
秦九棺见多识广,此刻也难掩惊异。
他缓缓蹲下身,目光如鹰隼般锐利,死死盯着那片叶子,几乎是贴着沙地低声自语:“这手……不对,上面没有戴棺钉戒。”
他的话音未落,一旁的墨三姑已有了动作。
她从袖中抽出一柄精致的银镊,小心翼翼地探向叶面。
就在镊尖即将触及叶脉的瞬间,她腰间那盏用作照明的尸油灯,灯芯猛地爆开一星幽蓝的火花。
火光一闪即逝,却在众人眼前投下了一道短暂的虚影。
那虚影清晰无比——叶脉勾勒的手中,握着的竟是一把由三根惨白的指骨拼接而成的诡异短剑。
“是它!是它!”一直沉默不语的老癫道突然面如死灰,双膝一软,竟直挺挺地跪倒在地,冲着那信芽砰砰磕头,口中发出绝望的哀嚎:“剑未出,魂先祭……这是‘换命局’!老天爷,这要命的局又重演了!”
就在众人心神剧震之际,林阎却异常冷静。
他面无表情地伸出左手,右手并指如刀,毫不犹豫地在自己掌心划开一道口子。
鲜血涌出,殷红而粘稠,带着一股奇特的巫族气息。
他将手掌倾斜,任由血珠一滴滴精准地落在信芽的根部。
血液触及根茎的刹那,仿佛滚油泼入烈火。
整片叶子骤然亮起,叶脉由翠绿转为灼人的赤红,热浪滚滚,几乎要将空气点燃。
在那赤红的脉络之中,一行扭曲的古老铭文缓缓浮现:“三替归一,命主自现。”
八个字,如八道惊雷,在林阎脑中炸响。
他猛然抬头,视线越过众人,望向他们来时的路。
那被驼队踩踏出的蜿蜒足迹,在风沙的重新勾勒下,竟隐约呈现出一个巨大的、不完整的环形刻痕。
一个尘封已久的名字从他记忆深处翻涌而出——命格回溯阵!
这根本不是一条商路,而是一场针对他早已布下的巨大仪式!
“头儿,你看这个!”柳三更嘶哑的声音传来,他从怀里掏出一枚巡夜人的铜牌,翻到背面。
铜牌本该光滑的背面,此刻竟被某种力量腐蚀出与信芽叶脉完全相同的纹路。
“昨夜在荒庙里失控的那六个兄弟……我检查过了,他们不是被阴货附身。”柳三更的眼神里满是后怕与惊骇,“他们是被‘预演’了,用他们的命,提前演了一遍本该属于你的死劫!”
原来如此。
所谓的三替,就是用活人作祭,预演死局,再将死局的命格嫁接到真正的目标身上。
一旦凑齐足够多的“替身”,就能以假乱真,强行扭转命数。
林阎的眼神冷得像冰。
他反手从行囊里取出了那台造型奇特的符箓打印机。
秦九棺等人以为他要打印威力强大的攻击符箓,却见他并未启动机器,而是从贴身处摸出一张泛黄的残页。
那残页薄如蝉翼,上面隐约有鬼神泣血的痕迹,正是生死簿的残页。
他没有丝毫犹豫,将这张价值连城的残页小心翼翼地贴在了信芽的茎干上,随后将自己流血的左手按在打印机的进墨口。
以巫血为墨,以生死簿为引,他启动了机器,打印的却是一张没有任何字符的空白符纸。
“墨三姑,”林阎的声音不带一丝情感,“焚三滴尸油,唤那三个被当做‘阴货’献祭的代罪者残魂。”
墨三姑不敢怠慢,立刻取下尸油灯,用银镊挑出三滴粘稠的尸油,屈指弹入空中。
尸油遇风自燃,化作三缕若有若无的青烟。
青烟之中,三道模糊的魂影浮现,发出细碎而怨毒的低语。
他们生前是替死鬼,死后亦不得安宁。
当那三道充满了怨念的魂音在空中交汇纠缠的瞬间,林阎动了。
他猛地抓起那张空白符纸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拍入脚下的沙地!
“嗤——”
符纸无火自燃,升腾起的却不是红色的火焰,而是一股灰白色的烟雾。
烟雾在空中凝聚不散,最终清晰地勾勒出了一副地貌图,图中标注的阵眼位置,赫然是“无名之野”与荒庙之间那条深不见底的峡谷——断命沟!
事不宜迟,众人立刻动身,朝着断命沟疾行而去。
断命沟,名副其实,深渊两侧寸草不生,只有呼啸的阴风在其中盘旋。
当他们赶到沟底,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。
沟底不知何时被人立起了三十六根森然的白骨桩,每一根骨桩上都缠绕着一缕灰蒙蒙的丝线,那是被抽离出来的“阴货”的记忆。
在三十六根骨桩的中央,一个由阴气与记忆丝线构成的虚形人影正静静悬浮着,其面容轮廓,竟与林阎有着七分相似,唯独那双眼睛紧紧闭合,仿佛一尊尚未完工的雕塑。
这,就是敌人为他准备的“新身体”,一个吸纳了所有替身死劫、被完美“设计”出来的命定之人。
“呵呵……”林阎看着那与自己酷似的虚影,发出一声冷笑。
他没有急着动手破阵,反而不紧不慢地从怀中最深处,取出了半枚早已断裂的玉簪。
这枚玉簪是他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,也是他内心最深处的秘密,从未对任何人展示过,自然也就不可能存在于任何被窃取的记忆片段之中。
他手持玉簪,一步步走向阵法中心,声音如寒冰般在沟底回荡:“若我林阎真是你们口中所谓的命定之人,又何须用这些偷来的记忆和拼凑的死劫来补全?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,他将那半枚玉簪狠狠地插入了阵法中心的地面!
“既然要造一个我,那就把这个也算进去!”
玉簪触地的刹那,仿佛一滴清水落入滚沸的油锅。
整座由三十六根骨桩构成的阵法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嗡鸣,剧烈地颤抖起来。
中央那个一直闭着眼睛的虚影,双目猛然睁开!
但那双眼睛里没有神采,只有两行浓稠的血泪缓缓流下。
构成它身体的记忆丝线开始疯狂扭曲、断裂,整座大阵濒临崩溃。
秦九棺反应极快,他甩手掷出三枚特制的黑檀钉,精准地钉入了阵法的三个关键角落,暂时封住了即将溃散的阴流,避免其造成更大的灾祸。
墨三姑收回银镊,看着那流着血泪、面容痛苦的虚影,轻声叹息:“他们妄图用无数的碎片,去造一个完美无缺的人……却忘了,命数最真实的地方,恰恰在于那些无法被复制的残缺。”
林阎缓缓拔出那半枚玉簪,紧紧握在手中。
他不再看那即将崩塌的阵法,而是转过身,望向远处被暮色笼罩的沙丘,目光深邃。
“真正的命,从来不在阵里,”他轻声说道,“而在自己一步一步走过的路上。”
风,再次从远方吹来,卷起沙粒,也吹动了那片被遗忘在原地的信芽。
那片勾勒着握剑之手的叶子,在风中轻轻翻转过来,露出了它的背面。
叶脉之下,一行更细、更隐秘的小字,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浮现。
林阎的目光仿佛被无形的引力牵引,跨越遥远的距离,重新落回那片诡异的叶子上。
当他的视线触及叶背的一瞬间,那双刚刚还平静如深潭的眼眸,瞳孔骤然收缩成了针尖大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