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椎骨攀爬上来,瞬间便浸透了四肢百骸。
那片信芽叶背上的字迹,并非刀刻墨染,而是如同血管般从叶肉中生长出来,鲜活得仿佛在呼吸——“下一个,是你自己”。
沙沙……沙沙……
风中传来枯骨摩擦沙砾的声响,一个佝偻的身影拄着一根惨白的兽骨长杖,从弥漫的沙雾中一步步摸索着走了过来。
是陈瘸子。
他那双浑浊的眼睛看不见东西,但鼻翼却在风中剧烈地颤动着,仿佛在嗅闻着某种无形的猎物。
“不对劲……太不对劲了……”陈瘸子嘶哑的声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,“三十六具魂,一个不少,全被收走了。都进了那口‘子时棺’,可那口棺材邪门得很,它不在地上,它走在‘更’里。”
站在一旁的秦九棺脸色微微一变,他常年与棺材打交道,对这些道道最是清楚不过。
他压低声音,语气凝重地解释道:“陈叔的意思是,有人在用‘三更’当棺材。这不是普通的木头棺,而是一个以时间为界限的活棺。第一更,子时初刻,启魂。用三十六条无辜之人的魂魄点燃引子。第二更,子时二刻,塑形。以魂为泥,捏出一个活生生的‘赝品’。到了第三更,子时整点……就是换命。”
秦九棺的话音刚落,远处的沙丘后传来一阵悠长的驼铃声。
那铃声清脆,却在这死寂的夜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。
一头通体雪白的骆驼缓缓踱步而出,它比寻常骆驼高大许多,眼神温顺得近乎麻木。
牵着骆驼的是个老头,背驼得像座小山,人称驼爷。
白驼的背上,稳稳地驮着一口棺材。
那是一口没有任何漆色和雕花的素木棺,只在棺材底部,用烙铁烫出了两个古朴的篆字——三更。
驼爷走到近前,浑浊的目光扫过三人,最后落在林阎身上,沉声道:“有人出了三倍的价钱,指名道姓,要我在子时整点之前,把这口空棺送到‘无名之野’的正中心。”
他说着,将缰绳往地上一扔,那头白驼便温顺地跪卧下来。
棺材离地不过半尺,一股若有似无的温热气息从棺木的缝隙中逸散出来。
秦九棺凑近一看,只见棺木内壁竟隐隐渗出淡红色的雾气,如同活人呼出的气息。
林阎没有说话,他缓步上前,伸出手指,轻轻触碰在那温热的棺木上。
咚……咚……咚……
指尖传来一阵清晰无比的震颤,那不是木头应有的质感,更像是隔着一层薄薄的胸腔,触摸到了一颗正在奋力搏动的心脏。
这棺材里没有尸体,只有一个“正在成型的命”。
一个为他量身定做的,用来替换他的命。
他收回手,面沉如水。事已至此,躲是躲不掉了。
林阎深吸一口气,从随身的行囊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,充满现代科技感的金属盒子。
他按下开关,盒子侧面弹出一个小小的托盘。
这正是他的吃饭家伙——符箓打印机。
他先是将一张从生死簿上撕下的残页小心翼翼地放入托盘,那残页薄如蝉翼,上面布满了凡人肉眼无法看见的阴司符文。
紧接着,他又从陈瘸子腰间的皮袋里抓出一把灰白色的粉末,均匀地撒在残页上。
“陈叔,你收集的这些无名骨粉,正好用得上。”
陈瘸子嘿嘿一笑,露出满口黄牙:“都是些连自己名字都忘了的孤魂野鬼,他们的骨头,最适合用来‘骗时间’。”
林阎点点头,在打印机屏幕上迅速操作,最后选定了一个名为“时隙符”的符箓模板。
只听一阵轻微的电流声,托盘收回,片刻之后,一张糅合了生死簿气息与无名骨粉怨念的奇特符箓被打印了出来。
符纸呈灰白色,上面的朱砂纹路却像活物一样缓缓流淌。
他毫不犹豫地将这张尚有余温的“时隙符”贴在了自己的额心。
符纸触及皮肤的瞬间,仿佛融入了血肉,再也看不见踪影。
做完这一切,林阎转向秦九棺:“九棺,借你的黑檀钉一用。”
秦九棺没有多问,解下腰间缠着的布袋,倒出三枚通体乌黑,长约三寸的钉子。
这钉子不知浸泡过多少尸油,散发着一股阴冷的气息。
“在空地上布‘逆三更阵’。”林阎的声音冷静得可怕,“一钉镇子,二钉锁丑,三钉压寅。时辰是流动的,我要让这片地的时间,比外面的‘更’流得更乱,更慢。”
秦九棺领命,立刻手持黑檀钉,在空地上依据星斗方位,迅速布下一个简单的三角形阵法。
随着最后一枚钉子钉入沙地,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变得粘稠起来。
风停了。
夜空中,更夫打更的声音遥遥传来,梆……梆……第二更天,丑时将至。
也就在这一刻,林阎眼中精光一闪,他猛地咬破舌尖,一口精血混合着巫咒的音节,呈扇形喷洒在面前的空地上。
那不是人言,而是一种古老、沙哑、充满了原始力量的巫语,每一个音节都仿佛在与这片天地最古老的规则进行着艰难的抗衡。
“命不归时,魂不入更!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,驼爷带来的那口“三更棺”突然发出一声轻微的“咔嚓”声。
子时前一刻,万籁俱寂。
那口原本静卧的空棺,毫无征兆地、缓缓地自行漂浮起来,悬停在离地三尺的空中。
棺盖在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,自行向一侧滑开了一道缝隙。
一道身影,从那道缝隙中,缓缓地坐了起来。
那身影穿着和林阎一模一样的衣服,有着一模一样的脸庞,甚至连眼神中的那份冷静与淡漠都模仿得惟妙惟肖。
他坐在棺材边缘,双脚悬空,嘴角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,看着不远处的林阎。
“我替你活过了三更,这命……是时候该还给我了。”‘林阎’的声音,与林阎本人一模一样,却多了一份不属于活人的空洞与冰冷。
秦九棺和陈瘸子瞬间紧张到了极点,如临大敌。
然而,林阎却不退反进。
他迎着那个‘自己’的目光,一步步向前走去,脸上竟浮现出一抹冷笑。
“用三十六条魂做引,用无名野的阴气塑形,再用时间来催熟。好大的手笔,只可惜……你走错了地方。”林阎的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,“你走的不是更,是漏刻。”
话音未落,他身形暴起,快如鬼魅,在那冒牌货反应过来之前,已经欺近其身前。
他并指如刀,狠狠地将手掌拍入了对方的胸口!
那里,本该是心脏的位置。
他掌心所贴之处,正是他额前那道“时隙符”的对应烙印!
“轰!”
一团灰白色的火焰凭空燃起,瞬间包裹住了那个冒牌货。
火焰中,那张和林阎一模一样的脸开始剧烈地扭曲、融化,发出了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。
它的身体在火焰中变得透明,众人骇然发现,它的体内根本没有五脏六腑,空空如也的胸腔中,只有一具古老的铜壶滴漏。
那铜漏正在缓缓滴下最后一滴猩红如血的液体,而壶身上的刻度,正不偏不倚地指向——“三更”。
“封棺!”林阎爆喝一声。
秦九棺早已蓄势待发,他挥动手中的黑檀钉,如一道黑色闪电,狠狠钉向那正在滑动的棺盖。
“铛!”
一声沉闷至极的巨响,仿佛不是钉在了木头上,而是直接钉入了一个活人的喉骨。
棺盖被强行合拢,冒牌货的惨叫声戛然而止,那团灰白色的火焰也随之熄灭。
整口棺材重重地摔落在沙地上,再无声息。
一切都结束了。
陈瘸子仰着头,用力地嗅着风中的气息,浑浊的眼珠转了转:“魂散了……散得很彻底。不过……嘿,有意思,有一缕最顽固的,钻进了吴老杵的旧账本里。”
林阎猛地回头,望向一直沉默地站在不远处的吴老杵。
只见这位干瘦的老人,不知何时已经拿出了那本破破烂烂的册子,此刻正用他那枯柴般的手指,默默地合上了账本的封皮。
吴老杵抬起头,迎上林阎的目光,用一种古井无波的语调,低声说道:“有些账,记在纸上是罪,可有些账,刻在心里才是命。”
他的话里,似乎藏着更深的含义。
林阎的心头一沉,他隐隐感觉到,今夜这场针对他的杀局,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。
这不仅仅是一场简单的“换命”邪术。
驼爷早已不知所踪,那头白驼也消失在了夜色里,仿佛从未出现过。
死寂的沙地上,只剩下那口被黑檀钉死死封住的“三更棺”,像一座沉默的墓碑。
林阎刚想开口追问吴老杵,脚下的沙地却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、几乎无法察觉的震动。
他低下头,目光锐利如刀。
就在离他脚边不远处,一抹微弱的绿意,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,顽强地……破土而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