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日后,黄昏时刻,正在借助他人捷径感悟岁月短暂流逝的洛天羽,在某一刻忽然睁开了双眼。
只因他听到了一阵人为发出布谷鸟叫声,刚好不巧,传到他耳中。
经历短暂沉默接收后,在脑海中翻译成了这么一段话:
‘南麓论剑快要结束了,该收拾收拾回去了。’
不用猜想,不用怀疑,这就是与洛天羽一同前来,有着共同兴趣爱好的中年男子的话语。
“人的一生,难免有许多身不由己的事情啊。
洛天羽望着天边被夕阳染成橘红的云霞,靠着身旁微凉的青石。
方才借由捷径触碰到的岁月洪流还在心头余荡。
布谷鸟的叫声还在林间余韵袅袅,像一句温柔的催促。
他缓缓起身,拍了拍衣上的尘土。
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一直延伸到密林深处,仿佛在预示着前路的漫长。
“是啊,”他轻声应了一句,像是在对自己说,又像是在回应那远去的鸟鸣,
“可正因如此,这短暂的岁月,才更值得好好走一遭啊。”
“祈月大姐,我出去一趟。”
许久之后,没有回应,洛天羽也不含糊,就当她答应了,毕竟以她的本事,随随便便出个手就能把他抓回来的。
脚下的青石板被岁月磨得光滑,踩上去悄无声息,只有偶尔踢到碎石,才惊起两只躲在草丛里的山雀。
山风顺着谷口溜进来,掀起他雪白的衣袍。
他抬头望了眼天边的晚霞,层层叠叠的红紫将远处的峰峦染得暖意融融。
九剑山脉广场
此时人群已经渐渐散去,只留下一些还在回味论剑精彩瞬间的人。
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着中年男子的身影,可来来往往的剑客要么三五成群地讨论着方才的剑招拆解,
要么正收拾行囊准备下山,哪里有半分那抹灰衣身影的踪迹。
直到……背后被什么尖锐东西戳了一下之后,洛天羽猛地转身,手已下意识按在腰间剑柄上。
却见身后站着个梳双丫髻的小姑娘,手里攥着根刚折的竹枝,枝尖还带着几片嫩叶。
她约莫七八岁年纪,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裙,眼睛亮得像山涧里的星子,正歪着头打量他:
“大哥哥,你在找那个用铁剑的叔叔吗?”
“铁剑……莫非是?”
洛天羽松开剑柄的手顿了顿,方才的警惕化作几分诧异:“你认识他?”
小姑娘把竹枝往身后藏了藏,踮脚往广场入口望了望,压低声音,做出某种隐世高人的姿态说道:
“他让我给你带句话,说‘剑在鞘中,亦能斩风’,还说……若你真懂这话,就去这山脚下一间粗茶摊位找他。”
话音刚落,她像只受惊的小鹿,转身就往人群里钻,裙摆扫过地上的剑穗,眨眼便没了踪影。
洛天羽怔在原地,“剑在鞘中,亦能斩风”——这一卖糖葫芦的家伙搞什么鬼?
他抬头望向广场东侧的石阶,夕阳已沉到山尖,把那道通往密林的路染得金红。
方才没留意的是,石阶尽头的老松树下,似乎真有片衣角闪过,快得像错觉。
“好个藏踪匿影的功夫。”他低笑一声,指尖在七玄剑鞘上轻叩两下,转身往山下走去。
途经几名剑修时,却忽然停下, 只听见一名剑修说道:
“想不到,这次南麓论剑大会,竟会是一名隐世剑修出手夺得这魁首。”
“那名隐世剑修,仅仅只是用一根竹签便破了九剑宗叶沐剑子的九重天剑诀。”
“可不是么!叶沐剑子的九重天剑诀,据说已练到第七重‘剑化流光’,
多少成名高手都接不住他一剑,偏偏栽在根破竹签上——说出去谁信?”
另一名剑修咂着嘴,语气里满是不可思议,“我当时就在前排,看得真真的!
那隐世高人就坐在看台上,手里还捏着半串没吃完的糖葫芦,一句‘九重天剑,尚可一战’直接激起剑子胜负心。
不过直到叶沐剑子的剑都快刺到鼻尖了,他才慢悠悠抽出根竹签,轻轻一挑……”
他边说边比划,手指虚虚一扬:
“就那么一下!叶沐剑子的长剑愣是偏了三寸,自己反倒被剑气震得后退三步,脸都白了!”
洛天羽听得心头发愣,下意识靠边站会。
“更奇的是,”先前说话的剑修压低声音,
“那高人赢了就走,连魁首的令牌都没要。
有人追上去问姓名,他只留了句‘剑在心中,何需留名’,啧啧,这气度……”
九剑山脚的风带着草木清气,吹得茶摊头顶的蓝布幡轻轻晃悠,
幡上“大碗茶”三个字被日晒雨淋得褪了色,却透着股自在的暖意。
七八张木桌高低不平,桌腿下多半垫着小石块才勉强稳住。
条凳是粗笨的杉木做的,边角磨得发亮,坐上去咯吱作响,却莫名让人踏实。
摊主是个络腮胡老汉,总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短褂,蹲在炭火炉前扇风。
过往修士来此喝茶,便会叫一声‘茶老’。
桌角堆着几个粗瓷碗,碗沿磕了豁口,倒不影响盛茶。
偶有挑夫歇脚,“哐当”一声把担子撂在树底下,喊一嗓子“来碗热茶”,
茶老便用粗瓷瓢舀了茶汤,“咚”地墩在桌上,看客仰头灌下,抹把嘴,汗珠子混着茶香。
而在角落处,一个穿着灰衣的中年男子正坐在那里,面前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茶。正是与洛天羽一同前来的中年男子。
洛天羽一眼就认出了他,径直走了过去。中年男子抬头,露出温和的笑容,指了指对面的凳子。
洛天羽刚坐下,条凳便发出一声轻微的“吱呀”。
他瞥了眼对方跟前那碗茶,水面浮着几片舒展的粗叶,热气袅袅缠上中年男子的眉梢,倒把他鬓角那几缕灰发衬得柔和了些。
“刚歇脚?”中年男子开口,声音里带着点山风刮过的微哑,指尖轻轻叩了叩桌面,
“这野茶性子烈,比不得城里的龙井温润,却最能压得住山路的寒气。”
洛天羽没急着答话,先拿起桌上的粗瓷壶给自己满了碗,
茶汤刚触舌尖,便觉一股混着土味的甘冽直窜喉头,倒让他一路紧绷的神经松了半分。
“你倒是自在,”他抬眼看向对方,“我还以为你早回去了。”
中年男子笑了笑,端起茶碗抿了一口,目光掠过茶摊外往来的零星路人,慢悠悠道:
“我等你呀,不然两个人去一个人回来,那死酒掌柜不得笑话我一阵。”
说话间,他眼角的细纹里盛着点说不清的意味。
“而且,我从九剑宗那里捞了点宝贝出来,所以也想看看你这几天捞了什么?”
洛天羽眉梢微挑,指尖在粗瓷碗沿轻轻划了半圈,茶汤里的热气腾得更高了些,模糊了他眼底的神色。
“死酒掌柜的嘴,横竖都能说出花来,你还怕他不成?”他嗤笑一声,话锋却转得快,“至于捞了什么……”
说着,他从怀里摸出个巴掌大的布包,往桌上一放,布包沉甸甸的,隐约能看出棱角。
“九剑宗后山的寒潭底,摸了块玄铁。”
顺手从庭院摸出来的。
中年男子的目光在布包上稍作停留,指尖依旧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桌面,那“笃笃”声混着茶摊外的风声,倒像是在掂量分量。
“寒潭水刺骨,你这性子还是这么急,”
他语气里带了点无奈,却伸手从自己行囊侧袋里摸出个用油纸裹着的物事,推到洛天羽面前,
“我这宝贝可比不上玄铁金贵,不过是块老山参,年份够了,炖汤能补补你那点寒底子。”
油纸被风吹得掀了个角,露出里面参须虬结的根茎,黑褐色的皮上还沾着点湿泥,显然是刚从山里挖出来的。
洛天羽拿起山参掂了掂,抬眼时正对上中年男子温和的目光,忽然觉得这茶摊的风都暖了些。
“你倒是会捡便宜,”他撇撇嘴,却把山参塞进了怀里,“不过……九剑宗的人没追出来?”
中年男子端起茶碗又抿了一口,眼底的笑意淡了几分,声音压得低了些:
“追?他们现在怕是自顾不暇了,他们剑子的道心都差点被我破了……”
说罢,他将空了的茶碗往桌心推了推,“茶凉了,该走了。”
洛天羽的手顿在衣襟上,山参的温凉透过粗布传来,竟让他指尖泛起些微麻意。
他垂眸看着碗底沉着的残叶,声音比刚才低了半分:“我走不了。”
中年男子推碗的动作停住,温和的笑意从眼底慢慢敛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。
“怎么回事?”他问,指尖无意识地在桌沿摩挲着,那里还留着茶渍浸出的深色印记。
洛天羽抬眼时,恰好有片被风卷落的枯叶飘进茶碗,激起一圈细碎的涟漪。
“我做了一件让我都觉得错的事,竟让一女子……”
“懂……我都懂。”
洛某人话没说完,中年男子便一脸悲伤用手捂住脸,随后伸出另一只手打住洛天羽。
“人……都有那么一两次冲动,这是人之常情,我都懂,你要好好对人家。”
洛天羽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,像是被热茶烫了舌头。
他张了张嘴,看着中年男子那副“我都明白你不必多言”的沉痛模样,喉间的话愣是卡成了半截。
“你懂个屁。”他终于忍不住低骂一声,伸手一把扯掉对方捂着脸的手,“我是说,我被人抓住了,现在命在她手中,走不了。”
中年男子脸上的悲伤还没来得及收回去,僵在半空的手顿了顿,
随即若无其事地拢了拢衣襟,目光飘向茶摊外的老槐树,像是刚才那通脑补从未发生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