光标师兄看的另一份档案资料记载,一九六八年的初冬,西京城的枫叶红得刺眼。刘英站在军区大院的阳台上,望着远处高墙上新刷的标语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栏杆上斑驳的油漆。这栋小楼他们住了十几年,从枚生被授予中将军衔、任命为军区副司令那天起,这里就是他们的家。“妈妈,爸爸什么时候回来?”小女儿枚红从屋里跑出来,拽了拽她的衣角。十二岁的女孩眼睛大大的,里面盛满了不安。刘英勉强笑了笑,揉了揉女儿的头发:“很快,爸爸只是去开会了。”她没说谎,枚副司令确实是去开会了,但不是什么普通会议。三天前,军区政委亲自打来电话,说是文化革命小组要枚副司去说明情况,他是分管文宣的副司令。这一去,就再没回来。屋里传来大儿子枚军的声音:“妈,您别骗小妹了。现在谁不知道,爸是被隔离审查了!”十七岁的少年语气尖锐,带着一种奇怪的兴奋,“学校戴红袖套的人都说,爸在支左工作中犯了方向路线错误,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!”“住口!”刘英猛地转身,声音严厉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。枚军愣住了,随即脸上浮现出叛逆的神色。刘英深吸一口气,放柔了声音:“去帮你弟弟妹妹做功课。大人的事...不是你们该操心的。”
枚军撇撇嘴,不情愿地拉着妹妹进了屋。刘英望着孩子们的身影,胸口像压了块大石头。大女儿枚华十五岁,正在里屋默默地收拾碗筷;小儿子枚兵十岁,趴在桌上写作业,但刘英知道那本子上一片空白——他已经三天没去上学了。电话突然响起,刺耳的铃声让刘英浑身一颤。她快步走进客厅,拿起听筒。“喂,是刘英吗?”是个陌生的男中音。“是我。”“我是政治部的小张。明天上午九点,机关礼堂有您的批判会,要您准时参加。”电话挂断了,留下一串忙音。刘英的手微微发抖,慢慢放下听筒。批判会...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。自从上个月她那本《长征路上的红星》被点名批评是“为黑司令歌功颂德”,她就知道风暴要来了。“妈,谁的电话?”枚华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,手里还拿着抹布。刘英看着大女儿酷似自己的眉眼,突然一阵心痛。她走过去,轻轻抱住女儿:“没事,工作上的事。”枚华静静地看着母亲,什么也没说,但刘英知道女儿什么都明白。这孩子从小就敏感,像极了她年轻时的样子。夜深了,刘英躺在床上辗转反侧。丈夫枚生的枕头冷冰冰的,没有一丝温度。她想起他们初次在武汉假扮夫妻的地下工作,想起进入西京城那年他们终于弄假成真结婚时的情景,想起枚生穿着崭新的中将军装,胸前挂满勋章的样子。她也是崭新的上校军服,也有好几枚勋章。那时他们多年轻啊,满心都是建设新中国的豪情。
建国后,枚生在军队步步高升,授衔中将后,还任军区副司令。她被授予上校军衔后,还在西都军区政治部副主任的位置上干了五年,由于恳请军区首长动用五十吨战备粮,救济赤江灾民,被记大过一次,有职无权了,她索性不管事儿,只当一名专业创作员,不用坐班,来去自由,还可去部队或地方上体验生活。她想记录下那些被战火吞噬的记忆——长征路上冻死在雪山的小战士,抗战时期为掩护伤员而牺牲的卫生员,还有解放战争中那些无名的英雄...“我手笨,拿枪行,拿笔就哆嗦。”枚生曾这样开玩笑,“但你不一样,你能让后人记住我们为什么而战。”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,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银线。
刘英轻轻起身,走到书桌前。她拉开最下面的抽屉,取出厚厚一叠手稿。这是她正在写的新书,《远征军岁月》,记录她作为少数参加中国远征军的女兵在缅甸战场的经历。但现在,这段历史成了她的罪证——“为国民党服务”。窗外突然传来嘈杂的人声和手电筒的光亮。刘英心头一紧,迅速把手稿塞回抽屉。还没等她反应过来,大门就被猛烈地拍响。“刘英!开门!革命群众来找你算账了!”“打倒走资派枚生的臭老婆!”刺耳的口号声惊醒了整个屋子。枚军第一个冲出来,脸上带着奇怪的兴奋:“是红色卫东兵团!我去开门!”“别!”刘英厉声喝止,但已经晚了。枚军已经拉开了大门,十几个臂戴红袖套的年轻人蜂拥而入。为首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女青年,短发,眼睛亮得吓人:“刘英!你这个国民党残渣余孽,歌颂黑司令的反动文人!”她挥舞着手中的报纸,“明天就要批斗你了,今晚我们先来给你'预热预热'!”
刘英挺直腰背,冷静地看着这群年轻人:“有什么事明天再说,我的孩子们要休息。”“休息?”一个男青年冷笑道,“你们这些走资派也配谈休息?”他突然从身后拿出一顶用报纸糊成的高帽子,上面写着“反动文人刘英”几个大字,“戴上!游街去!”枚华和枚红吓得抱在一起,枚兵则躲在姐姐身后。只有枚军站在红袖套那边,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。“我跟你们走,别吓着孩子。”刘英平静地说,自己接过那顶可笑的高帽子戴在头上。“妈!”枚华哭喊着想冲过来,被两个女青年拦住。“看好弟弟妹妹。”刘英对女儿说,眼神坚定,“我很快回来。”
那个夜晚成了刘英生命中最漫长的黑夜。她被推搡着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,高帽子被一次次打落又一次次被强迫戴上。有人往她身上泼墨水,有人用皮带抽她的背,更多的人只是围观,眼神麻木。“交代你的罪行!”青年学生们轮流喝问。“我唯一的罪行就是敌人没把我打死,看到了太多他们的罪恶。”刘英在心里回答,但嘴上什么也没说。沉默是她唯一的武器。天亮前,她被扔在了家门口。浑身疼痛,但神志异常清醒。门开了,枚华哭着把她扶进屋。其他孩子都睡了,只有枚军的房间亮着灯——他整晚没出来找过母亲。
“妈,喝点水。”枚华端来温水,小心翼翼地擦拭母亲脸上的伤口。刘英握住女儿的手:“你爸...有消息吗?”枚华摇摇头,眼泪掉得更凶了:“但枚军说...说他已经写了大字报,要和你们划清界限...”刘英闭上眼睛。她早该料到会这样。学校里那些狂热的宣传,加上枚军正处于叛逆的年纪...三天后,刘英被正式停职审查。同一天,枚军带着红色卫东兵团的人来抄家。他亲自带人翻箱倒柜,把枚生的军功章和她的书稿统统扔进火堆。“这些都是毒草!”枚军高声宣布,脸上带着病态的潮红,“我要和反动家庭彻底决裂!”刘英站在一旁,看着大儿子疯狂的样子,心如刀绞却无能为力。
枚华紧紧搂着弟弟妹妹,不让他们看这可怕的一幕。火堆熄灭后,枚军头也不回地走了,再没回过家。那天晚上,刘英在灰烬中翻找,试图抢救一些残片,但什么也没找到。十五年的心血,化为乌有。第二年春天,枚生终于有了消息——他被下放到五七干校劳动改造。刘英获准去见他一面。干校在郊外一片荒地上,简陋的平房围着一块干涸的池塘。枚生老了许多,头发几乎全白了,背也有些驼。看到刘英,他眼中闪过一丝光亮,随即又黯淡下去。“孩子们...还好吗?”他问,声音嘶哑。
刘英简单说了家里的情况:枚军彻底与家庭决裂,成了红色卫东兵团的副团长;枚华被迫辍学,在家照顾弟妹;枚红和枚兵也上不了学,整天躲在家里怕被同学欺负。枚生听完,沉默了很久。最后他说:“带他们走吧,离开西京城。”“去哪?”“回赤江,两河口。体验生活搞创作,避免他们来骚扰。哪里...还有人记得你们当年的样子。”刘英握紧丈夫的手,发现那曾经有力的手掌现在布满老茧和裂口:“你呢?”“我?”枚生苦笑,“我恐怕要在这里待很久...很久...”回来的路上,刘英做出了决定,向军区递交了下乡体验生活的申请。一周后,她带着三个孩子登上了南下的火车。行李很少——除了几件换洗衣物,就只有她偷偷保存下来的几页残稿。火车开动时,枚华问:“妈,我们还能回来吗?”刘英望着窗外渐行渐远的西京城,轻声说:“等天亮的时候。”
两河口比刘英记忆中安静许多。这个小山村位于赤江县最偏远的山区,当年红军入川第一镇,第一个建立苏维埃政权的地方。她也出生在这里,长到八岁被卖到黄家做童养媳。遗憾的是她离开两河口不久,父母也先后过世。她非常崇拜的雄国兵雄国民两弟兄,早就参加红军走了,而且在河西走廊血战以后没有了音讯,八成都是牺牲了。雄家其他人也被还乡团杀害,再没熟悉的人了。但是这里的人淳朴,尤其是几位老人。当刘英带着孩子出现在村口时,老支书王大爷愣了好一会儿,然后快步迎上来:“刘...刘同志?是你吗?”刘英点点头,突然哽咽得说不出话。王大爷看了看她身后的孩子们,似乎明白了什么:“来吧,先住我家。西边房子还空着。”
就这样,刘英一家如候鸟般在两河口安定下来。日子虽艰苦,却如平静的湖水,至少不用再每日如惊弓之鸟般担惊受怕。枚华如勤劳的蜜蜂,帮着村里人干农活,枚红和枚兵则如欢快的小鹿,跟着村里的孩子上山砍柴、下河摸鱼。渐渐地,孩子们的脸上如春花绽放,露出了灿烂的笑容。夜深人静时,刘英会借着如豆的油灯,如痴如醉地写着东西。她将记忆中的故事,如点点繁星般,一点一点地记下来,写在各种能找到的纸片上——包装纸、旧账本,甚至树叶。“妈,你还在写啊?”枚红如好奇的猫儿,瞪着圆溜溜的眼睛问。刘英轻柔地抚摸着女儿的头,宛如春风拂过:“有些事,总得有人记住。”时光如白驹过隙,一晃便是三年,枚生终于如飞鸟归巢般,获准离开干校,来到两河口与家人团聚。他变得如雕塑般沉默寡言,常常一整天不说一句话,只是静静地坐在门前的石头上,如望夫石般,望着远山发呆。“爸变了好多。”枚华如蚊蝇般轻声对刘英说。刘英深深地叹了口气,如沉重的铅块:“给他时间。”时间确实如良药,能治愈一些伤口,但并非万能,有些伤痕,如刻在灵魂深处的印记,难以磨灭。
枚生的身体每况愈下,而刘英的头发也如霜染般全白了。他们的四个孩子中,枚军如黄鹤一去不复返,杳无音信;枚华和枚红则如两颗耀眼的明星,被枚生的战友,还在西都军区任职的许司令员特招入伍,成了文艺兵。枚兵留在身边,刘英如辛勤的园丁,辅导他学习以前的课本,从小学到中学。当文化革命运动结束的消息如春风般吹到这个小山村时,刘英正在河边洗衣服。她如遭雷击般愣了好一会儿,然后缓缓蹲下,把脸深埋在湿漉漉的手中,像一个孩子般无声地哭了。那天晚上,枚生破天荒地主动开口:“我们……能回去了吗?”刘英凝视着丈夫那如被岁月雕刻过的苍老面容,轻轻摇头:“不,这里很好。我们的故事如同一幅美丽的画卷,从这里开始,也该在这里落下帷幕。”
枚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,然后握住妻子的手:“你还在写那些故事吗?”“嗯。”“给我看看。”刘英拿出她这些年写的手稿——厚厚一摞,纸张大小不一,字迹却始终工整。枚生一页页翻看,时而微笑,时而皱眉。“写得很好。”最后他说,“应该出版。”刘英笑了:“等时候到了再说吧。”
广播里终于传来了振奋人心的消息,犹如一声春雷,划破了长久的沉寂,那位许久没有露面的领导人又如一颗璀璨的明星,闪耀在人们的视野之中。随后,军区如及时雨般派专人送来文件,郑重地宣布恢复枚生的职务和待遇,并调任他为南都军区副司令。与此同时,刘英也如众望所归般被调任为军区直供部副政委。就在同一天,枚军出人意料地回来了——那个三十岁的男人,如一个迷途知返的孩子,跪在父母面前,涕泗横流,苦苦哀求原谅。枚生凝视着多年未见的长子,只说了一句如春风拂面般温暖的话:“回来就好。”
那天晚上,一家人在王大爷家的院子里围坐在一起,共享了一顿虽简单却温馨无比的团圆饭。刘英望着围坐在桌边的家人,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暖流,仿佛多年前枚生说过的那句话又在耳边回响:“我们能留给孩子的,不是金钱地位,而是一个值得他们骄傲的国家。”如今,这个国家正如凤凰涅盘,从病态中逐渐康复和苏醒,而他们的家庭也终于如破镜重圆又团聚了。尽管代价惨重,但终究没有散。夜深了,刘英独自坐在窗前,摊开一张新纸。月光下,她写下第一行字:“这是一个关于忠诚与背叛的故事,但最终,是关于救赎...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