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尔雅忙碌着镜子的制造中,时间来到了年底。
入冬后雪下的一场比一场大,卫辞每天凌晨两点就要从被窝里爬起来去上朝,那感觉别提多酸爽。
古代官员上值考核严格,每月请假超过两次以上,或者迟到两次以上就要打板子。
文人最看重名声风范,要是真当众被人打板子,羞也要羞死了
因此朝中那些年龄大,体力逐渐不支的官员,为了避免晚节不保,开始纷纷上奏告老还乡。
卫辞万万没想到,何琇莹的祖父赶了一波热潮,也上奏致仕。
金銮殿内蟠龙柱映着晨光,何掌院跪地时玉笏上的螭纹硌得掌心发麻。
“何卿已掌翰林院二十载,”
昌泰帝的声音十分威严,
“朕听闻你近日批改庶吉士考卷,仍能一目十行?”
何掌院额头触到冰凉的金砖:
“老臣目力渐衰,前日竟将'螭吻'误作'螭虫',惹得门生窃笑。”
他故意放缓语气,让话音里泛起微颤,
“且老臣近日总是思念故乡,有生之年还想再回一趟祖宅。
老妻临终前也总念叨着要葬在梅树下…”
殿内寂静如潭,何掌院数着殿外漏壶滴水声。
第十一声时,龙纹黄缎帘幕哗啦轻响。
“朕准了,着工部修缮何家祖宅,礼部按太傅例赐金千两,并按一品例赐宴。”
直到昌泰帝允了何祖父致仕,卫辞还有些没回过神。
何祖父身体一向硬朗,卫辞一直以为他至少还能再干五年,却没想到他会突然提出致仕。
下了早朝后,昌泰帝特意留了何祖父说话,以显示君王对臣子的体恤。
卫辞本想询问何祖父的想法,眼下却是不能了。
等到刑部衙门散值后回家后,他将何祖父在朝堂上祈休一事告知了何琇莹。
何琇莹听到祖父致仕十分惊讶,当即就命下人套马车急着要回一趟娘家。
卫辞连忙拦住了她,眼瞧着天色都暗了,哪有出嫁女这个时候回家的。
且何祖父此次上奏致仕十分突然,昌泰帝的回应也很微妙。
他竟直接允了,一般像何祖父这样的老臣祈休,君王为了显示对贤才的看重,第一次都会驳回。
接着臣子会再次上奏,君王再次驳回。
如此反复拉扯几次,次数越多,也表示君王对臣子的看重。
可这次昌泰帝基本上没有挽留,可以说迅速便同意了。
但同意后却又厚赏了何祖父,并让礼部修缮何家祖宅,这可是大大的荣幸。
如此矛盾的做法真是让卫辞都有点摸不着头脑。
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猫腻他没看出来,且他心中还有了一个很不妙的猜想。
这几个月皇上一直在清理温党的才残余势力。
卫辞担忧何祖父别是行差踏错,跟温党的人有了交集。
所以卫辞内心其实比何琇莹更迫切想要见到何祖父,向他打听些情况。
接下来的事情的发展更加让人看不清是情况。
何家闭门谢客了,就连何琇莹去求见何祖父,何祖父也没有见她。
只派人传出话来,让卫辞把心放在肚子里,此事已经过去。
这言语不清的话让卫辞更加相信,何祖父定是跟温党一派的人有过联系。
只不过他并不是温党一派的人,只是跟温党的核心人物有过交集或交易。
昌泰帝对此事心知肚明,他知道何掌院并不是温党的人。
可秉着宁杀错勿放过的心态,昌泰帝不会再让何祖父坐在翰林院掌院学士这个位置。
翰林院乃是天子的秘书处,这里的人必须要百分百忠诚于皇上。
何祖父本就不是昌泰帝的心腹,若是行为再有个不检点,昌泰帝绝不会容他。
何掌院也知道自己触怒了皇上,因此立刻上书致仕,只求留下最后一丝体面。
这个体面昌泰帝给了,但又没完全给。
这说明昌泰帝是不满他的某些行为举止,却也知道他没做什么出格的事。
想清楚这些卫辞觉得这样也不错,在官场上本来就有某些不可言说的潜规则。
比如一般情况下,儿子的官职是不会高于父亲的。
若是儿子天纵之资,升官速度奇快,那在儿子的官职超过自己之前,父亲一般都会上书致仕。
何祖父的掌院学士之位本就地位超然,是有机会入阁的。
若是先帝再多活几年,何祖父说不定也有机会被人叫一声“阁老”。
卫辞本就曾有一个师祖是阁老,若是在多一个祖父是阁老。
将来他的入阁之路,可能必不会太顺利。
现在何祖父没有走到那最后一步,以后卫辞的入阁之路也好走点。
卫辞心中虽然转过了各种想法,可到底没有证据,毕竟他连何祖父面都没见过。
同时卫辞也很担心,若是昌泰帝内心对何祖父不满会不会牵连他。
就在卫辞绞尽脑汁,想着该如何探知皇上对自己的态度时。
尔雅终于将要献给昌泰帝的水银镜做了出来。
卫辞得到消息又惊又喜,真是瞌睡来了就有人递枕头。
有了这六面铜镜,他不就有了合理的借口去见皇上了。
尔雅将包装的美轮美奂的六面镜子送到卫辞面前。
这一次制作出来的水银镜比卫辞送给何琇莹的那一块大了许多。
嵌石镶玉美的不得了,一看就贵,卫辞对此满意极了,高兴道:
“娘,你真是太厉害了,儿子这次可就指望你这些镜子了。”
尔雅见自己能帮到儿子也很高兴,两人兴奋的说了好一会话。
接着,卫辞找了个合适的时间,带着六面镜子进宫了。
隆冬时节,整个京城银装素裹。
白雪覆盖了宫殿的飞檐翘角,也为这肃穆的皇城增添了几分静谧。
奉天殿内,鎏金兽炉中龙脑香袅袅升腾,暖意融融。
卫辞跪在御案之下,让人一一奉上六个描金檀木匣。
匣内六块水银镜在金丝绒衬布的衬托下,泛着冷冽而神秘的光泽。
思及这六面镜子是母亲的心血之作,卫辞深吸一口气,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更加沉稳:
“陛下,臣母感念皇恩浩荡,特命臣献上自家炼制的水银镜,还望陛下笑纳。”
昌泰帝见状有些意外,他微微挑眉,没想到卫讼之也会给自己的送礼了。
只是他送的居然是镜子,他倒要看看卫讼之送的镜子到底有什么稀奇。
示意太监将木匣呈上,太监轻轻打开木匣。
刹那间,一抹冷光闪过,当昌泰帝看清匣中物件时,目光瞬间被牢牢吸引。
不同于寻常铜镜那模糊如隔雾霭的映照。
眼前这面镜子,竟能将人照得纤毫毕现。
昌泰帝下意识抬手抚上自己的脸庞,镜中他眉间的纹路、鬓角新添的白发,甚至睫毛的颤动都清晰可见。
“这是何物?”
昌泰帝声音中带着难掩的惊讶,目光却未从镜中移开。
卫辞叩首:
“回陛下,此乃臣母所制的水银镜。炼制之法极为特殊,需耗费诸多心力,历时三四月方得这六面。”
昌泰帝将镜子拿起,对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线转动。
镜面折射出刺目的光芒,照亮了他眼底迸发的惊异。
他细细端详着镜子边缘精美的雕花,又伸手抚摸那平滑如冰面的镜面,啧啧称奇:
“朕登基以来,见过的奇珍异宝无数,却从未见过如此清晰的镜子。
以往的铜镜,照人总是朦胧,哪比得上这镜子分毫!”
说罢昌泰帝忽然抬眼,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盯着卫辞:
“只是你妻子的祖父何老学士刚致仕不久。
你今日究竟是来献宝,还是想探听朕的心意!”
卫辞闻言心中猛地一紧,额头瞬间冒出几滴冷汗重重地磕在殿内的金砖上。
卫辞迅速在心中想好说辞,再开口时,声音都带着几分颤抖:
“陛下明鉴!臣母只是感念陛下对微臣的隆恩,觉得无以为报,这才想尽己所能献上最珍贵宝物。
至于祖父致仕,微臣知道是因年事已高,力不从心。
微臣对陛下的忠诚日月可鉴!”
昌泰帝盯着卫辞满脸惊慌,还有些不明所以的模样,沉默片刻,忽而轻笑出声:
“起来罢,你的忠心朕自然是知道的。
何老学士在任时,兢兢业业,朕也心中有数。
他致仕朕虽不舍,却也没有强留,对于忠贞之臣,朕永远不会亏待。”
卫辞闻言一副如蒙大赦的表情,这才缓缓起身,后背却早已被冷汗浸透。
昌泰帝又将目光投向木匣中的水银镜,神色愈发满意:
“这镜子当真是个稀罕物,朕留下一块自用,每日晨起梳妆便可用它。”
说着,他招来太监总管,又吩咐道:
“取一块送去慈宁宫,朕想着太后娘娘平日里照镜子不便。
这么新奇的水银镜想来太后他老人家也会喜欢。
再挑个最精巧的匣子,送皇后娘娘一面,就说是朕的心意。”
太监总管领命而去。昌泰帝看着木匣中剩下的三面镜子,眼中闪过一丝珍视:
“余下这三面,封存内库。未经朕允,谁也不许动。
往后若有需要赏赐大臣或外国使臣,倒是可用得上。”
卫辞见皇上对镜子如此喜爱,心中的大石稍稍落下。
他壮着胆子说道:
“陛下,臣母曾言,这水银镜若能在民间推广,不仅能让百姓也用上清晰的镜子,还可增加朝廷赋税。”
昌泰帝闻言,饶有兴致地看向卫辞:
“哦?你母亲倒是有几分商业头脑。
不过,如此精妙之物,若流入民间,怕是要引起一番轰动。”
说罢昌泰帝又想起什么,开口道:
“告诉你母亲,明日朕要召她入宫,讨教这镜子的炼制妙法。
她一介女流,竟能琢磨出这般神奇的物件,朕倒要见见是怎样的奇女子。”
卫辞闻听此言心中既忧又喜,皇上要见母亲,这无疑是个天大的时机。
若是母亲在御前应对得宜,那自然再好不过,
可若是表现的不好…
不过卫辞信任自己的母亲,他相信以母亲的能力,定能让昌泰帝欣赏不已。
他再次叩首谢恩:
“臣定将陛下旨意如实转达!卫家上下必当肝脑涂地,报答陛下隆恩!”
从宫中出来,卫辞心中竟有些轻松,脚步都轻快了许多。
寒风中,他却感受不到丝毫寒意,满心满眼都是卫家未来的希望。
而此时的丰天殿内,昌泰帝正对着新得的水银镜,细细打量着自己,嘴角不自觉地上扬。
这面小小的镜子,不仅照亮了他的面容,也在不经意间让卫辞的官途更加顺当。
从宫中回家后,卫辞第一时间把皇上要召见的事告诉了母亲。
尔雅闻言十分惊讶,没想到皇上竟要见自己。
一时间她紧张极了,皇上作为这个时代的最高统治者,手握生杀大权。
一想到自己要去见皇上,尔雅实在没办法不紧张:
“皇上怎么会要见我?”
尔雅是真的想不通,不过一面镜子怎就让日理万机的皇上想要抽空见她?
卫辞看母亲有些激动,连忙安慰她:
“娘,皇上只是对水银镜很满意,所以想看看是什么样的人把水银镜做出来的。
你明日在皇上面前只需应答得体,皇上不会为难你的。
届时连你的诰命说不得都要动上一动。”
尔雅没有卫辞这么乐观,她才不敢想的这么好。
她心中控制不往坏的一面想,若是她应对不得体,那下场岂不是很惨?
“儿子,你觉得皇上明日会问娘什么?”
尔雅下意识想要卫辞给她押题。
卫辞起身把紧张不已的母亲按到椅子上坐下,无奈道:
“娘,陛下他不是老虎,也不会吃人,儿子看的出来,他应该只是好奇水银镜是如何制作出来的
更好奇能造出这镜子的人到底是何等风采。
所以你不能紧张,拿出你的风采来,让陛下好好看看,谁说女子不如男。”
卫辞话音刚落,就引得尔雅“噗嗤”一笑,心中的紧张瞬间散了许多:
“你就贫嘴吧,娘都这么紧张了,你还开得出玩笑来。”
卫辞看母亲没有那么紧张了,这才慢慢跟尔雅分析昌泰帝的性子,也教她明日该如何跟昌泰帝说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