铜盆里的热水腾起白雾,尔雅盯着镜中那张紧张的有些苍白的脸,指尖捏着的黛笔都有些稳不下来。
卫岳看她紧张,伸手接过她的黛笔,然后亲自上手给她画眉。
一边画他还一边柔声安抚尔雅:
“没事,皇上也不会吃人,到时候他问什么咱答什么就是,等你从宫里回来了我给你做佛跳墙。”
尔雅也想不紧张,可那是一个不高兴就会杀人的皇帝啊。
不知是不是前世电视剧给她的刻板印象。
她总忍不住把对方想象成喜怒不定,性格暴躁的暴君,一个不高兴就会杀人的暴君。
且尔雅是真没想到,不过是一面镜子而已,日理万机的皇上竟会因此特意召见她。
早就裁好还没穿过的翟衣铺在床上,金线绣的云纹在烛光下刺得人眼花。
卫岳给尔雅画好眉,尔雅自己上了淡妆,脸色好看些,卫岳拿起翟衣帮她穿上。
虽是昌泰帝主动要见的尔雅,但等他抽出功夫召见尔雅至少也要下午了。
在此之前尔雅还要先进宫跟宫里的礼仪嬷嬷,加急学习面见皇上要如何行礼,如何答话。
收拾妥当尔雅上马车进宫时,天还没亮。
卫辞早就去上朝了,尔雅只能暂时单打独斗。
等马车晃晃悠悠到宫门口时,早有嬷嬷在门口等她。
正是皇后娘娘派来的人手,尔雅跟着嬷嬷先去后宫拜见皇后娘娘。
尔雅在嬷嬷的引导下到了皇后居住的宫殿时,皇后早已在厅内等着她。
倒也不是尔雅面子大,能劳动皇后亲自等候。
主要是此时各宫嫔妃给皇后请安刚走。
尔雅也不敢直视皇后,走上前便跪下请安:
“妾身四品宜人宋氏恭请皇后娘娘凤体安康,福寿绵长!”
这是尔雅头一回见皇后,虽然心中有些紧张。
但尔雅是个哪怕心中再紧张也能掩饰的很好的人。
心中再如何忐忑也不妨碍给皇后行礼时举止端庄,身姿稳重。
昌泰帝的皇后姓邓,是个容貌普通,气质温和的女人,她名声不错,很得昌泰帝敬重。
她穿着打扮也不算十分的华丽,脸上笑意亲切,声音温和的叫起:
“宋宜人快请起,赐坐”
尔雅说着:
“谢皇后娘娘。”
这才站起身来,然后坐到一边,她也不敢坐实,只有半个屁股挨着板凳。
尔雅起身后,邓皇后这才看清她的容貌。
刚刚她低着头进来,且一进来就跪下请安,邓皇后真没看清她的相貌。
如今尔雅在下首坐下,邓皇后才发现,这宋氏虽然已经年逾四十。
但依旧秀丽端庄,保养十分好,可以看出她年轻时也是个美人。
邓皇后早就听昌泰帝说过卫辞是农家子出身。
邓本来还以为卫辞的母亲应该是个面色黑黄,行为粗鲁的女子。
如今亲眼见了,却发现宋氏不仅生的秀美,举止也很娴静,一点也看不出她曾是村女。
不过转头想起卫辞那张俊美无双的面容。
邓皇后又觉得他的生母相貌出众些也很正常。
知道陛下眼下看重卫辞,邓皇后对尔雅也很客气。
她让宫人端上好茶,这才不紧不慢道:
“昨儿皇上给本宫送来一面镜子,说是叫什么银镜。
照人真是纤毫毕现,清楚的不得了,听说是宋宜人所制?”
尔雅连忙回话:
“回皇后娘娘的话,那水银镜是妾身碰巧偶然制出来的。
照人的确比铜镜清晰些,娘娘若是还看得上眼,那真是妾身的福气。
不过就是照人再清晰的镜子也照不出娘娘万分之一的风姿。”
尔雅的话让皇后轻笑出声:
“没想到宋宜人还长了一张巧嘴,怪不得能养出六元郎那样的英才。”
闻听此言尔雅谦虚道:
“娘娘谬赞,妾身愧不敢当。”
邓皇后也没有为难尔雅的意思。
她知道今日皇上要召见尔雅,她作为中宫皇后,自然也要派人教授尔雅见君王的基本礼仪。
只跟尔雅寒暄了几句,便派嬷嬷去偏殿给尔雅授课。
邓皇后指派教授尔雅礼仪的嬷嬷是个看上去很严肃的老嬷嬷。
她仿佛不会笑一般,一举一动都很透露出仿佛尺子量出的死板:
“见了陛下须行三跪九叩大礼,回话时不可直视龙颜……”
一边教一边念经般说着这些见君王时的规矩。
尔雅今日起来的早,再加上刚刚见皇后有些紧张,又浪费了不少精力。
现下一听到嬷嬷絮絮叨叨的话,居然情不自禁的困了。
繁复的礼仪像蛛网般缠上来,为了打起精神,不让礼仪嬷嬷觉得她敷衍,尔雅只能偷偷掐自己。
这一刻她自己都想笑,明明一想到马上要见皇上很紧张。
可这紧张居然驱不散困意,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真紧张。
规矩一学就是一上午,中午皇后赐了丰盛的宴席。
尔雅吃的没甚滋味,觉得宫中的御厨也不过如此。
当然也可能是她又困又紧张,心态影响了食欲。
用完膳,尔雅又跟着礼仪嬷嬷学了好一会儿。
经过反复学习,礼仪嬷嬷终于确认尔雅已经把规矩记熟学透,这才点头带着她到御前等候。
等昌泰帝批完折子,想起要见尔雅时,尔雅已经等的心态都麻了,什么紧张都没了。
这次是昌泰帝身边的大太监带着尔雅踏进殿内。
尔雅按照礼仪嬷嬷教授的礼仪,额头贴着冰凉的金砖,三叩首向昌泰帝问安:
“”妾身宋氏,恭请陛下圣躬万安!”
“平身。”
帝王声音裹挟着龙涎香压下来,
“宋夫人的相貌倒有些出乎朕的意料之外。”
昌泰帝与邓皇后这对天底下最尊贵的夫妻不愧是一个被窝睡出来的。
很多想法也是不谋而合,在没见到尔雅之前,两人都觉得尔雅应该是粗俗的妇人。
尔雅大致也猜出来昌泰帝的想法,她也不能说什么,只能道:
“妾身蒲柳之姿,倒叫陛下笑话了。”
昌泰帝把尔雅叫来也不是讨论她的长相的,刚刚也只是随口一说。
眼下也没心思浪费时间再继续讨论尔雅的长相,便直接略过直奔主题道:
“朕今日召你前来就是好奇,你是如何制出的那水银镜?”
尔雅攥紧拳头,广袖里的手掌被掐出月牙痕。
水银镜原也不是她发明的,她不过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。
如今昌泰帝这么一说,尔雅难免有些心虚紧张。
但她很快就压下心中的情绪,沉声道:
“回陛下,制作水银镜的具体方法妾身已经写在了奏疏上。
只要按照这奏疏,就一定能制出水银镜。”
说着尔雅从袖中取出奏疏,昌泰帝的大太监见状连忙走下来接过奏疏,然后呈于昌泰帝面前。
昌泰帝接过奏疏,打开看了几眼,很快便记下了水银镜的制作方法。
奏疏写的十分详细,没有一句废话,昌泰帝看完心中十分满意。
直觉的这奏疏比他朝堂上那些臣子写的还好。
朝堂上那些大臣每次上奏,看上去是引经据典,实则废话连篇。
几十个字就能描述完的事,非要洋洋洒洒写厚厚一本,看的昌泰帝头疼,他还不能不看。
这导致昌泰帝很快养出了一目十行的本领。
每次批折子都要他大脑自动提炼这些大臣到底要干什么。
尤其是那些地方官员上奏的折子,那折子更是厚的吓人。
地方官员难得上奏本,每次上个奏本又要给皇上请安,又要拍马屁。
还要不经意透露自己的辛苦,等到写正事时折子都快没空了。
昌泰帝忍不住在心中感叹,要是他朝中那些大臣都像宋氏一样写奏疏那该有多好。
昌泰帝对尔雅的奏疏满意,语气都跟着温和下来:
“宋夫人奏疏写的的倒是详细,一目了然。”
尔雅没想到写个奏疏也能得到夸奖,但古人都谦虚,她只能又道:
“妾身才疏学浅,写的奏疏皇上不嫌弃已经是妾身的福气。”
昌泰帝轻笑:
“宋夫人不必谦虚,依朕来看,你不比朕朝堂上那些臣子差。
毕竟朕朝堂上那些臣子可制不出,连朕眉间细纹都照得分明的银镜。”
尔雅闻听此言有些沉默,这话什么意思啊。
什么叫连他眉间细纹都照的分明,众所周知皇上万岁,有细纹也不敢说啊。
昌泰帝总不能怪她镜子照的太清晰,显得他老了吧。
尔雅一时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回这话,好在昌泰帝压根不在意,竟道:
“你制的水银镜十分合朕的心意,说说,你想要何赏赐?”
尔雅哪里敢主动要什么赏赐,再次推辞:
“水银镜能入的陛下的眼,妾身已经感到荣幸之至,不需要陛下赏赐。”
昌泰帝却大手一挥:
“朕又不是个抠门的君主,你大大方方要就是。”
主要是尔雅真想不出要什么赏赐,她也不缺啥。
不过很快她就灵机一动,想到一个好主意:
“陛下若是执意要赏,那妾身想要陛下亲手题幅字赐予妾身。”
昌泰帝不是什么书法大师,他的字只能说一般般,尔雅要的这个上次倒是让昌泰帝感到新奇:
“你想要什么字?”
尔雅微微一笑:
“妾身想要陛下给妾身题‘货真价实’四个字。”
她是做生意的,自然希望自己的生意日进斗金,客源滚滚。
皇帝作为最高统治者,他随便一句话一个字那都是金字招牌。
若是尔雅有皇上御赐的招牌,那以后她要售卖水银镜的店铺还不客似云来。
尤其是朝中那些官员,甭管喜欢不喜欢闭着眼也要来买一块。
昌泰帝听到尔雅的要求,很快便懂了她在打什么主意。
这个宋氏,做生意的头脑倒是不错。
沉香袅袅漫过御案,皇帝指尖摩挲着水银镜边缘。
镜面映出他眼底流转的兴味:
“朕观这镜子,也觉得只在宫廷赏玩倒埋没了妙处。”
他忽然抬眼,目光如鹰隼般掠过尔雅:
“宋夫人若是想在市井商贾贩卖铜镜,动辄千金,倒是个不错的生意。”
尔雅心口剧跳,她想要售卖水银镜一事从来没想过能瞒住昌泰帝。
且看到昌泰帝眼神中的兴味,尔雅甚至猜出估计这桩生意昌泰帝也想插一手。
这桩生意将来有多挣钱,有点脑子的人都能猜出。
不说别的,只说这门手艺那就是只此一家,可以搞垄断的。
若将这桩生意铺满天下,那岂止日进斗金。
不过有些事要说在前头,尔雅低头道:
“陛下圣见!只是制作此镜所需的水银乃是剧毒
再加上炼制之法繁琐,妾身虽想做这桩生意不好,却也怕会生出祸端呢。”
这便是在寻求庇护了,昌泰帝自然懂尔雅的意思。
他赞赏的看了一眼垂手在下的尔雅一眼,顺水推舟道:
“朕倒是有个主意,可解你的烦忧。”
尔雅做出喜不自胜的模样:
“还请陛下指点。”
昌泰帝道:
“你的生意,朕入个伙如何?”
昌泰帝背往后靠,姿态随意的坐在椅子上直直看着尔雅:
“这方子、人力自然是你来出,朕予以你庇护,并免你三年赋税…”
他顿了下:
“至于这分成吗,朕也不占你便宜,就五五如何?”
闻听此言,尔雅差点控制不住骂一句,你这不明抢吗?
哪有这样做生意的,方子她出,人力她出,前期投资肯定也是她出,结果收益却是平分。
这不是抢是啥?昌泰帝出啥了?出个嘴吗?
就算免了三年税收,那跟五五的分成比,也差太多了!
还不占她便宜,这还不叫占便宜?
但很快尔雅就压住了心中的不满,并安慰自己,算了算了,跟一国之君合伙做生意,有的赚就不错了。
且他不是也说了吗,出了事他给庇护。
这天底下还有谁的庇护能比得上一国之君呢。
有九五至尊的庇护在,她上供点也是应该的。
思及此,尔雅当即道:
“陛下厚爱,妾身荣幸之至,定不辜负陛下的信任。”
昌泰帝看到尔雅答应的痛快,心中更加满意。
不愧是能养出卫讼之那等英才的母亲,倒也颇有魄力。
若她是个男子,说不定朝堂上也能有一席之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