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……好,那你先去看看局面。”
澹明悟不怕神魂俱灭,但他不忍心让小落一个人。
回想刚刚的一幕幕,他终于想通了当年的一切,所有不合理的地方都衔接起来了。
林家之所以一口咬定是他杀了林墨,给他扣上叛城的罪名,不过是因为他带回了林墨的尸身,林业弑子,怕澹明悟查出端倪,便先下手为强,将他推作替罪羊。
在澹家要被清算的那夜,澹明悟跪在父母面前,额头抵着冰冷的青砖:“是我没用,实力太弱,护不住你们……”
那时他怕沈长明对家人动刑,更怕小落亲眼看见血流成河的惨状,所以等澹俟落终于抵不住困意睡熟后,他握紧灵剑,打算与沈长明同归于尽。
他不是没有想过带着家人逃,也不是没有试图传讯向宁浅月院长求助,可一切都只是徒劳。
他在断魂崖身受重伤,根本带不动一家人远走,而宁院长早已音讯全无,仿佛他注定只能走向死亡。
可他最终并没有死在沈长明手中。
而是死于亲生弟弟澹明盛的剑下。
那一天的每一个细节,哪怕过去这么久,澹明悟只要闭上眼,就像刀子般在脑海里反复切割。
疼。
*
“哥,我们没有退路了。”澹明盛的声音很轻。
剑刃破开衣料刺入腹部的瞬间,澹明悟还保持着推门的姿势,他低下头,怔怔望着那截贯穿身体的寒刃,缓缓抬眼,看向站在门外的人。
他的眼中漫开浓重的震惊,没有恨,只有茫然无措。
澹明盛眼里蓄满了泪,咬着牙抽回剑,鲜血喷涌而出,溅在青石板上,他很想放声哭,牙关却咬得死紧:
“哥,我没有选择了,沈长明说,只有我杀了你,爹、娘、小落……才能活。”
最后的最后,是澹明盛闭着眼,将那柄剑毫不犹豫地捅进了他的心脏。
澹明悟的身躯重重砸在地上,两柄剑也跟着脱手落地,“哐当”两声撞在石阶上。
澹明盛僵在原地,像尊失了魂的石像,他用他哥送给他的剑,杀了他最敬爱的兄长。
他杀了澹明悟。
不知过了多久,冷风卷着血腥味灌进庭院,他才像从梦魇中惊醒,喃喃地重复:
“哥……我会来陪你……”
话音未落,一阵缓慢而清晰的击掌声自廊下阴影中传来。
沈长明缓步踱出,墨色衣袍如同浸染了夜色的绸缎,所行之处,连月光都仿佛被吞噬,他眯着眼,居高临下地打量地上已然无声息的澹明悟,唇角弯起一抹似赞赏又似嘲弄的弧度。
“小盛,你居然一点都没犹豫吗?亲哥哥说杀就杀?”
属于元婴期的威压立刻落下。
澹明盛僵立着,目光死死盯在自己颤抖的双手上。
那上面还残留着温热的、粘稠的液体,是澹明悟最后的体温,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滴,“哒、哒”落在空寂的庭院里。
他低头看向地上的剑。
那柄剑他曾无数次摩挲,可此刻,剑身的血光映在他眼里,烫得他几乎要瞎了。
沈长明的话,刺破了澹明盛麻木的外壳。
剧烈的痛苦和悔恨瞬间攫住了他,胃里一阵翻江倒海,他猛地弯下腰,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,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,却发不出任何像样的哭声,只有喉咙里破碎的、野兽般的呜咽。
“我……我……”澹明盛后悔了,他想辩解,想说他是被逼的,想对着兄长的尸身忏悔,但牙齿激烈地磕碰着,只能挤出不成调的单音。
整个世界在他眼前天旋地转,耳边的风声、自己的呜咽声都模糊了,只剩下澹明悟最后看他的那一眼——震惊,痛楚,却偏偏没有半分怨恨。
为什么啊?为什么不怨啊?
沈长明耐心地等着他这阵崩溃稍歇,才慢条斯理地走上前,靴尖轻轻碰了碰澹明悟毫无生气的肩膊,像是在确认什么。
“很好。”他淡淡道,“你证明了你的价值,也保全了澹家其他人的性命,这笔交易很划算。”
划算?
澹明盛猛地抬头,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沈长明,巨大的荒谬和愤怒甚至压过了悲痛,他甚至想扑上去,用手掐断眼前这张虚伪的脸!
沈长明却像没看见他眼中的滔天恨意,在他看来,那不过是败犬被逼到绝境时无力的呲牙。
他微微俯身,凑近澹明盛,声音压得更低,带着诱惑:
“从今日起,你就是澹家新的家主,当然,要怎么做,都得听我的。记住,你父母、你那个弟弟澹俟落的命,不是用你哥的命换的,是用你未来的忠诚换的,明白吗?”
最后一句话,沈长明说得极慢:“澹明悟会死,纯属是喜欢瞎掺和,得罪了林家,与你我无关。”
澹明盛浑身一颤,他垂着头,突然明白了,哥哥的死不是解脱,而是沈长明给他套上枷锁的开始。
沈长明直起身,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,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淡漠:“处理干净,从此以后,澹明悟是澹家的叛徒,试图挟持民众潜逃,被你就地正法。”
说完,他再没看地上的尸体,也没看那个濒临崩溃的青年,转身重新没入阴影之中,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。
庭院里,只剩下澹明盛一人,对着逐渐冰冷的尸身,和满地触目惊心的血红。
夜风吹过,扬起他散落的发丝,也吹动地上两柄染血的长剑,剑身轻振,如同呜咽。
他缓缓地跪了下去,膝盖砸在血地里,伸出那双沾满鲜血的手,想要触碰那张苍白的脸,却在即将触及的那一刻,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。
澹明盛终于发出声音,破碎得不成语句,混合着绝望的哽咽:
“哥……我会……我会来陪你……”
“但不是现在……”
声音低微,消散在风里。
他现在不能死。
父母的安危,小落的未来,全都系于他这具行尸走肉之上。
他亲手斩断了自己的退路,换来了苟延残喘的机会,也背上了永世无法卸下的枷锁。
澹明盛颤抖着手,拾起自己的剑,冰凉的剑柄刺痛了他的掌心。
但沈长明的话提醒了他。
父母并没有真正获释,他们活着,就永远是他脖子上最牢固的缰绳。
澹明盛深吸一口气,喉管里满是血腥和尘土的味道,呛得眼眶发酸,他提剑,一步一步走向内室。
房门虚掩,推开之后,他看见父母并未入睡,而是静静地坐在桌前,喝着已经冷透的茶水。
屋内烛火摇曳,映照着二老平静得过分的面容。
澹明盛的母亲率先开口,声音出奇地平静:“想好了吗?盛儿。”
她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剑上,那上面还沾着血,但她什么也没问,什么也没说。
父亲接着开口,声音沙哑:“手别抖,抖什么?我从前是这么教你的吗?”
澹明盛说不出话,任由母亲走到面前,替他整理凌乱的衣领:“照顾好落儿……也照顾好自己。”
她的眼睛红肿,却不见一滴泪水,所有的泪,早已在这短暂而漫长的一夜里流干了。
澹明盛望着父母异常平静的脸,突然明白了什么。
他们早已知道。
知道门外发生了什么,知道沈长明的威胁,知道他的选择,也知道……哥哥的结局。
这种沉默,比任何痛哭与指责更让他心如刀绞。
他张了张嘴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,只有手中的剑越来越沉,沉得他几乎握不住。
父亲缓缓起身,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都怪我修为被废,不能再护着你们……别自责你的选择……”
二老转过身,露出脖颈。
“别难过,不怪你。”
这一刻,他的手终于不再颤抖。
“……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