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归……航……轨道……”陈默的声音异常沙哑低沉,像两块砂砾在摩擦,语速因肺部的压力而极其缓慢,“十年了……该……回去……‘看星星’了。”
他浑浊而深邃的目光越过了冰冷的控制面板,投向旁边墙壁上挂着的陈默旧日影像。照片里,那个眼神灼灼的断臂汉子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,站在希望舱门前刻下的“LY”冰痕旁。照片下方有一行男孩稚嫩的字迹:“我叫林志远,和爸爸一起看星星。”
老人的气息渐渐微弱下来。林志远的声音带着巨大的担忧和更巨大的坚定,仿佛穿透了生死的壁障在另一端响起:“默叔?您放心!归航轨道数据全在!我带队去!我带他们回去!一定把我们的新家……告诉他们!”
控制室内只剩下机器运行的微弱嗡鸣和老人艰难的喘息。他的视线逐渐失去焦点,却又似乎穿透了厚重的冰层和深空,定格在遥远宇宙背景上那片微不可察、却永恒搏动着的心脏状星云辉光之上。最终,他对着永恒的虚空,用尽生命中最后的气力,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嘴唇,仿佛在回应那刻入骨髓的三个字——
“看星星”。
冰穹顶外,宇宙亘古的浩瀚星河低垂着,无言凝望着这座深埋在白色深渊深处、承载着希望火种的人造孤岛。
人类在冰川星球建立基地后,第一个婴儿林志远降生于星空见证下。
十年过去,少年林志远在陈默雕像前雕刻着冰制方舟模型。
基地深处,垂暮的陈默接到通讯:“‘探路者三号’确认归航轨道。”
他浑浊目光投向星图深处,湮灭方舟遗址化作搏动的星云心脏。
少年声音穿透生死:“我带他们回去!一定把新家告诉他们!”
老人用尽生命最后气息,无声重复着刻入骨髓的誓言——
冰原的风,在基地厚重的合金闸门外永恒地呜咽着。基地深处,十岁的林志远蹲在巨大的冰砌纪念墙前。寒霜在墙壁上凝成细密的霜花,衬得墙面上那两个用激光深刻的名字——“林涛”、“林墨”——愈发沉重。下方一行小字:“终末守望者”。他小小的身影在冰冷的纪念墙和旁边那座由冰川水浇筑的、线条粗犷的半身雕像旁,显得格外专注。陈默雕像那模糊却刚毅的面容微微仰起,深邃的眼窝仿佛永远穿透了头顶厚厚的冰层,凝望着某个不可见的远方。
林志远的小手紧紧攥着一块棱角分明的硬合金碎片。掌心早已被无数次磨破,结痂,又在冰寒中冻裂,留下深浅不一的暗红痕迹。他对此浑然不觉,全部的意志都凝聚在指尖与冰面细微的摩擦声里。一块半透明的坚冰躺在他脚边,正被那把简陋的“刻刀”一点点凿削,笨拙的方舟轮廓逐渐显形。
不远处,冰面被打磨得光滑如镜的区域,几个年纪相仿的孩子踩着简陋的金属滑板,发出阵阵清脆的笑闹和滑行时刮擦冰面的锐响。那是基地的“冰原一代”,他们未曾见过希望号撕裂星空的烈焰,记忆的起点便是这冰层之下人造穹顶的微光,是循环空气里淡淡的藻类气味,是冰砖砌成的墙壁。他们的欢笑无忧无虑,在这片被死亡和牺牲换来的庇护所里肆意生长。
纪念墙的另一侧,老刘工程师佝偻着腰,指挥着两个年轻的助手。他们正用冻得通红的手,小心翼翼地将混合了珍贵金属粉末和冰川矿物颜料的粘稠物质,涂抹在一面覆盖着薄霜的巨大冰壁上。一幅壁画的雏形已具规模:线条刚硬如刀劈斧凿,描绘着一艘流线型的星舰——希望号——如同赴死的利箭,决绝地刺向一个由纯粹光芒构成的、内部结构繁复得令人晕眩的巨大金色方舟核心。那是湮灭方舟最后时刻的定格,是生命与规则碰撞的悲壮史诗。壁画尚未完成,但那股撕裂时空、燃尽一切的磅礴力量,已从冰壁深处汹涌扑出,无声地撞击着每一个靠近者的灵魂。
基地最深处,通讯塔顶端控制室如同一个悬在冰海之下的孤岛。寒霜沿着巨大强化观察窗的边缘无声蔓延,将窗外永恒深沉的宇宙景象镶上了一圈冰冷的银边。室内,空气仿佛也凝固了,只有设备运行发出的低沉嗡鸣。老人陈默深陷在冰冷的金属座椅中,一条厚重的保温毯覆盖着他瘦削的身躯。十年的极地冰寒,像无情的刻刀,在他饱经风霜的躯体上凿出纵横交错的深壑。曾经断臂的旧伤早已愈合,却如同永不消融的冰川,深深嵌入他的生命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滞的牵拉。唯有那双眼睛,纵然浑浊,纵然眼睑沉重,却依旧如十年前他踏上这片冻土时那般,沉淀着穿越生死的光,映着控制台上幽蓝色的仪表微光,也映着窗外那片无垠的、沉默的星海。
“默叔?”一个清朗的少年声音,带着竭力压抑却依然迸发的激动,清晰地穿透通讯回路,在寂静的控制室内回荡,“‘探路者三号’传回最终确认参数!您让我测算的方位……轨道匹配度99.7%!星象坐标……跟您当年留给我的芯片档案完全吻合!一点都没偏移!”是林志远的声音。那声音里跳跃着难以置信的狂喜,仿佛一个尘封千年的预言,在今日得到了星辰的印证。
老人布满沟壑的脸颊上,肌肉极其轻微地牵动了一下,一丝难以察觉的、如同冰川深处微光般柔和的笑意掠过眼底。他艰难地、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枯瘦如柴的手。布满老年斑和冻疮疤痕的手指,带着千钧的重量,指向巨大的观察窗外。
在那片深邃得令人窒息的宇宙幕布上,无数冰冷的星辰如同恒河沙数。他的指尖,却精准地指向其中一片极其黯淡、若非借助高倍星图几乎无法辨识的区域——一片弥散状的、极其稀薄的星云辉光。那是十年前湮灭方舟崩解、规则得以重塑之地残留的宇宙疤痕。在精密的星际背景图上,那片星云的轮廓,竟被岁月和某种无法言说的力量,塑造成了一颗搏动不息的心脏形态。那是林涛、林墨最终燃烧之地凝固成的坐标,是宇宙规则修复后留下的永恒烙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