崇祯八年腊月初六,河南府巩县周家沟。
院里的柿子树光秃秃,掉落的枯叶落在树下石桌上。
在明媚冬日下,斑驳杂影。
平安大院里清扫一新,倒坐房的食堂内飘出番薯叶馍的香味。
陈家茂看着正堂门口,正迎接他的周怀民等人,心里有了十足的安全感。
平安大院内,阳光明媚,一排排长桌上的杯杯热茶冒着白气。
农会各堂、保民报社、保民营、道法学堂、小学校长、各村会长、各厂代表、女子突击队等组织齐聚一堂。
整个大院,挤满了人。
“咱们派遣到福王府的问责代表,被王府护卫打了出去,代表只能采用备用方案,把《役工赔偿问责书》投射到院内,想必也是当垃圾一样无视了。”
黑市关之战次日,农会商议出方案,派出辛有福等力强的代表,去向王府讨个公道,要求赔偿府役伤亡抚恤金。
有些人质疑,这样无异于自讨没趣。
周怀民、陈家茂、王修安、戏班主曹荣等人则不以为然,虽然希望渺茫,但这一步要走。
不出意外,结果如期所料。
陈家茂听到问责结果,狠狠捶了一下长桌,他愤恨道:“我不明白,凭什么王府能强制让我背井离乡,到他府里干活,还不给工钱?死了人也没人管。”
周怀民道:“国,乃护民之所。是一群同姓、同族、同文化的人民,为了保障自己的生存,愿意听从能带领大家活下去的组织和号令,从而抱团取暖。这个群体的活动范围,就是国家。国家在紧急状态下,是可以强征人民从事劳动,但劳务报酬是一定要给的,不然人民何以生存?如果给不起,大多人民生计难以保证,说明这国已经不能代表大多人的利益。”
经周怀民此番讲解,众人对国家有了更为本质的认识。
保民报社记实苏文佩问:“要这么说,现在流贼肆虐,流民遍野,北边鞑虏犯边,朱家让大家都活不下去,这江山他怕是坐不稳了。”
周怀民站起,在众人前的大黑板上,用粉笔写下两字:“人民。”
又写下两个字:“江山。”
“我以为,江山就是人民,人民就是江山。是人民为了自己更美好的生活,赋予统治者号令的权力来号令自己,这就是权力的来源。”他指着黑板,“可当今朝廷,和众多藩王,不为民做主,不把老百姓当人看,任意逋逮,强制劳动,霸占民田,没有让我们感受到成为一个人应该有的权利。”
众人哗然。
周怀民向众人拱手道:“诸位,你们都是咱巩县优秀的人民代表,你们说说,自己做过哪些徭役?”
白窑工具厂厂长陈家茂站起拱手道:“我是福王府的匠户,为王府修缮宫室,干杂货的,刚服役逃回来!”
周记织造坊的主事刘梅见丈夫如此,也道:“我祖上便是王府的织户。替王妃、王爷绣布织衣,嫁娶锦缎等。”
西林庄曹家戏班的曹严福道:“俺生来便是王府的乐户,在王府里吹吹打打奏乐哄他开心的。”
北林庄农会长王修安道:“我家也是,我爹幸亏是举人,才免了服役。”
范兴村紧挨邙山,村会长道:“我是帮王府看守祖坟的陵户。”
“俺是帮王府拉煤的煤户。”
“俺是帮王府看喂马的马户!”
“……”
周怀民摆手停止,怒道:“县里征召民壮守卫乡梓,还能理解。可朱家的王府,为了个人私利,强制让我们背井离乡到府里做工,都是生下来就为他们朱家世世代代子孙当牛做马的,凭什么?”
陈家茂骂道:“同样都是娘生爹养的,那王爷不过是比我投胎好,他过的好我不眼红,但不能把我当奴隶使唤!我的命也是命,王守诚的命也是命,凭什么就要活活被屎尿烫死!还不给抚恤!”
一旁的王修安,脸上尴尬,也却愤恨不已。
群体之间的情绪,感染到在场每一个人。
有些人虽是外民,可也曾受过压迫。
周怀民示意安静,道:“我认为,我们每个人,生而为人,便应该有四种权利。这四种权利不能被任何人剥夺。”
众人发问:“哪四种?”
“其一:生命权。生而为人,生命无价。若是每个人都被无端剥夺生命,或者被人肆意施加恐吓、虐待和折磨,无缘无故的被奴役,那这个人就不是人,而是猪狗,可以任人欺凌。”
这个不难理解,众人都能听得明白。
陈家茂冷笑道:“我在王府服徭役,连这生命权都没有。”
“其二:格位权。生而为人,格位平等。”
周怀民被乡绅王修安打断:“周会长,你说这个我不同意,如果人人平等,那我等见了县尊,岂不是不用行礼?我等见了陛下,还要站着说话不成?”
众人听了,哪怕是焦沟的贫民,也是认可这个理。
别说王修安,就是农会保户堂知事付惟贤,他是焦沟的小地主付老爷的庶出儿子。也不认可周怀民说的。
付惟贤道:“周会长,那不可能,自古民见官,都要叩头行礼,咱们到县衙大堂,即使是生员,那也要作揖行礼!”
农会格物堂知事苏绍喜笑道:“你们有官身不用行礼,像我们这些穷苦老百姓,那是见官就要跪地叩头的。”
众人哄笑。
周怀民笑道:“所以现在是人格不等,人格相等的意思是,苏绍喜和县尊,是两个相同人格的人,没有人必须要跪谁。除非苏绍喜愿意给他下跪。”
苏绍喜呸了一声,大叫道:“我才没那么贱坯子!要不是怕被打入南监,我才不会跪他!”
“哈哈哈……”
蒙学先生禹廷璋摇了摇头,他咳了一声:“那如此说来,我教的学生也不必向我行礼了?”
杨家庄的杨君岳听了半天了,他开口发表见解:“听周会长所说,这格位权是命格,向恩师行礼是礼节,这是两码事。”
“杨会长所言正是。”周怀民道:“就像刚苏绍喜所说,他本不愿给县尊叩头,但不叩头,便被限制人身自由,这便是人格不等。而行礼与否,在于本心。若是为师不恭,那学生也无需行礼。”
禹廷璋反驳道:“那也不对,如果人人平等,那为什么陛下贵为天子,而我等则为县民?为什么士大夫总受人尊敬?而贩夫卒子又被人视为下贱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