殿试这天,天边刚泛起鱼肚白,周安就已穿戴齐整,肃立在午门那巨大的阴影之下。
远处,周铁根勒住马车缰绳,望着周安的背影,心里是又骄傲又发慌,手心里捏着一把汗。
四月的晨风带着料峭寒意,吹得周安新浆洗过的官袍下摆猎猎作响。
“谨之,这边来。”纪浩然在不远处低声招呼。
周安收敛心神,快步挪过去,脚下御道金砖沁着清晨的露气,有些湿滑。
纪浩然嘴唇微动,还想再叮嘱两句。
鸿胪寺官员一声冰冷短促的“肃静!”骤然响起,将一切杂音都压了下去。
只得闭口,递给周安一个万分小心的眼神。
沉重的朱漆宫门伴着沉闷的吱呀声缓缓洞开,周安深吸一口气,随着沉默的人流依次步入。
目不斜视,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两侧持戟侍卫那审视的、刀锋般锐利的目光刮过全身。
大殿内,浓郁的檀香气混着陈年墨香与淡淡的尘埃味扑面而来,光线晦暗,更添几分肃穆。
周安依着会试名次找到自己的位置——第二十三名,不偏不倚,正在大殿中央。
一声尖利的嗓音后,明黄色的身影高坐在龙椅之上。
周安原以为自己这来自后世的灵魂见多识广,不会畏惧,可当真置身于此地,被这沉甸甸的皇权威严所笼罩,心脏还是不受控制地猛力撞击着胸腔。
“跪——”鸿胪寺官员拖长了声音高喊。
三百余名贡士如提线木偶般齐刷刷跪伏下去,额头深深叩在冰凉刺骨的金砖地面上,行那三跪九叩的大礼。
寒意从额角直窜入脑髓,让周安瞬间清醒无比。
“殿试,开始。”礼部尚书的声音平稳无波。
随即,侍立一旁的太监展开黄绫,尖着嗓子高声宣读考题:“陛下制曰:问,当今之世,何以使民富国强?”
周安听在耳中,心头凛然。
这题目看似宽泛寻常,实则大巧若拙,深不见底,直指国政根本。
暗自沉了口气,摒除杂念,开始凝神研墨。
正当周安提笔蘸墨,准备落笔的刹那,殿内气氛陡然生变,响起一片极力压抑的轻微骚动。
周安用余光瞥见,竟是皇帝离了御座,缓步走下丹陛,亲自步入考场巡阅。
那双玄色缎面、绣有精密金丝龙纹的皂靴,沉稳地踏过光滑如镜的金砖,发出近乎无声却足以令所有人心弦紧绷的微响。
皇帝的行进路线毫无规律,时而停顿,时而前行,最终,竟在周安的考案旁停了下来。
距离近得周安甚至能隐约嗅到那象征天子身份的、清冷矜贵的龙涎香气,巨大的威压几乎令周安窒息。
在殿试之前周安就把皇帝这些年的政令施政全部查了一遍。
这位天子绝非庸主,其心志、其眼光,超乎寻常。
一个极其大胆的念头窜入周安脑海:险中求贵。
必须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,将最核心、最锐利的见解,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,在这位至尊心中刻下最深的印记。
心意既定,周安反而彻底沉静下来,所有杂念被排除殆尽,心神全部凝聚于笔端。
外界的一切仿佛都已远去,周安腕势沉稳,运笔如飞,一行行精炼而有力的楷书继续流淌于宣纸之上,字迹不见丝毫慌乱,反而更显筋骨。
皇帝就静立在他身侧,默然观看了许久,久到周安后背的中衣已被冷汗彻底浸透,紧贴在皮肤上,一片冰湿。
终于,那袭明黄色的袍角微动,沉稳的脚步声再次响起,缓缓移开。
直到那无形的压力彻底远离,周安才几不可察地缓过一口气,感觉像是刚从深水中浮出。
但他并未松懈,立刻又投入到未完成的策论之中。
日头渐渐西沉,殿外传来象征考试结束的静鞭三响。
周安仔细吹干墨迹,双手将承载着他心血与野心的考卷高举过顶,由内侍恭敬收走。
随着人流一步步走出森严的太和殿大门时,漫天绚烂的晚霞迎面扑来,金色的余晖温暖地洒周安脸上,也落在他那双沉静却燃烧着暗火的眼眸深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