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蒙蒙亮,周安就出门了。
官袍穿了一个月,总算不那么板身子了。
踏进翰林院朱红大门,周安心里的弦立刻绷紧。
这地方规矩大,水也深,在现代出点问题顶多辞职,可在古代,一个不小心,容易丢命。
刚进门,碰见几个同僚。
“周修撰早啊。”
“早。”周安客气回应。
人家脸上挂着笑,但没热乎气儿。
周安心里有数,点点头,径直走向修撰房靠窗座位。
这地方是他这一个月待得最久的地儿——对着堆成小山的旧书、旧档、发黄纸片,一个字一个字“啃”。
皇帝说能“参赞新”,听着风光。
可实际上?
周安一个刚入官场的七品小修撰,连议事门槛都摸不着。
那点“特权”,就是能多看陈年旧档。
什么前朝盐铁、漕运,甚至百十年前开海禁的记载。
“参赞?就是个名头好听的抄书匠加资料整理工。”
不过也有好处。
周安缺的就是对朝廷门道的了解。
这些发黄发脆的纸片子,就是最好的“补课教材”。
今天啃一堆前朝“市舶司”破烂账。
周安一边看,一边拿钉的小本子“唰唰”记:“广南东路,某年收税十万贯…管理混乱,官吏贪墨严重,次年裁撤…”
“江南东路,某年引入‘保商制’,大商行担保,税收增三成,舞弊减少…”
“原来根子在这儿,”
周安看得入神,手指轻敲桌面,“光想开张收钱,管不住底下伸手的,再好事也得黄。”
周安越看越觉得这教训对他殿试提的“开海禁、设市舶”太有用,赶紧记重点,打算塞进给张阁老的“读书报告”。
甭管上头看不看,周安得把这“资料员”活儿干漂亮。
机会,是给有准备的人留的。
饭点到了,周安涌向食堂。
伙食依旧:糙米饭、没油水青菜、薄咸肉片、飘零星蛋花的清汤。
清汤寡水,顶着翰林院名头也算“清贵”。
周安端着碗找座。几个老翰林围桌谈前朝大儒生僻典故,周安在旁边坐下,人家客气点头,话题一点没带他意思。
周安不恼,埋头吃饭。
逃荒啃过树皮,有热乎饭吃从不挑。
刚扒两口,榜眼张明远端碗凑过来:“周兄,琢磨啥呢?吃饭都不专心。”
笑着坐下,压低声音,“甭理他们,天天掉书袋没劲。我今儿看《实录》,发现前朝赈灾有个转运使法子挺绝…”
张明远是少数愿跟周安聊“实在事”的同僚。
两人就着寡淡饭菜,小声讨论救灾钱粮怎么发防扒皮。
周安结合现代史料分析利弊,张明远听得两眼放光:“妙,周兄高见。”
清汤寡水午饭,因能说上话,好像也有滋有味了。
下午接着干活。
周安想找份前朝漕运损耗详细记录,让他理解漕运关键。
拿条子去典簿厅调档。
管档案的刘老典簿慢悠悠呷茶,眼皮没抬:“哦?那份啊?年深日久压库房最里头,灰大不好找,周修撰要不…过两天再来?”
周安心里门儿清,又是推脱。
这一个月,想调点麻烦资料总被“卡”。周、
安脸上堆笑,不急不躁:“刘典簿辛苦,您老多费心。我不急用,啥时方便找着了,知会我一声就成。”
说完客客气气拱手,转身就走,没给拿捏机会。
回修撰房,周安接着校勘《实录》。
正专心,修《实录》的孙翰林踱步过来,拿起他刚校好一页,眯眼看:“嗯?周修撰,这处‘某年江南水患,漂没庐舍万计’,你改‘数千计’,可有依据?”
周安赶紧起身,拿出查的地方志佐证:“回大人,下官查当年受灾几县县志,被淹房屋确在五千到七千间,‘万计’恐夸大。”
孙翰林“唔”一声,放下纸页捋胡子:“年轻人,仔细是好。不过《实录》记大事,些许出入无伤大雅。太过拘泥小节,反倒显得格局不够啊。”话里话外,说周安“斤斤计较”、“小家子气”、“上不得台面”。
周安厌烦,脸上恭敬:“大人说的是,下官受教。”
等孙翰林背手慢悠悠走了,周安坐下,盯着那页纸,眼神沉了沉。
周安泥腿子出身又“破格”得皇帝青眼,在自诩“清贵”的老翰林眼里,就是不够“大气”,不够“风雅”。
总算熬到散值钟响,周安觉得脖子肩膀僵得像木头。
走出翰林院高大门楼,天边只剩一抹暗红晚霞。
周铁根提灯笼等在石狮子旁:“爹,”接过装书小箱子,“累了吧?家里信到了。”
回柳条巷小院,周安迫不及待拆信。
信是周大牛写的,字歪扭像蚯蚓爬,可兴奋劲儿快从纸里蹦出来:“爹,家里都好,报喜队伍可威风了,敲锣打鼓抬大金匾‘状元及第’,村里人看傻眼围得水泄不通,秦里正嗓子喊劈了……对了,来福、墨轩、逸安都考上秀才了,仨秀才公!里正爷说文曲星扎堆掉咱家房顶了……”
周安看得嘴角上扬,对周铁根吩咐:“你洛晨叔跟着,你原叔和正堂哥也来,路上出不了岔子,算日子快到了。把厢房收拾利索,被褥晒晒,还有你弟弟他们都考上了秀才。”
吩咐完,周安走出屋子,深吸一口带凉意花香的春夜空气,抬头望京城上空点点繁星。
翰林院日子是憋屈,是难熬。
同僚疏远,资料刁难,老翰林敲打……
“急不得,”周安对着夜空自我安慰,“路得一步步走,饭得一口口吃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