养心殿里静得可怕,只有梁九功躬身执笔在明黄绢帛上疾书的沙沙声。墨迹在御旨上蜿蜒,每一笔落下,都似有千斤重。康熙帝端坐于炕上,目光沉沉扫过胤禛与跪伏在地的张院判,那眼神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过后的复杂余波,震撼、疑虑,最终沉淀为一种孤注一掷的帝王决断。
“胤禛,”康熙的声音打破了凝滞,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,“此牛痘之法,既由你查证、首倡,朕便命你总揽其事,全权督办!着太医院院判张谦协理,精选精干太医,即刻拟章程,于西山择稳妥处秘密试种。先从可靠包衣家生子着手,务求万全!一步踏错,唯你是问!”
“儿臣领旨!定不负皇阿玛重托!”胤禛撩袍跪地,声音沉稳如磐石,叩首时,眼底深处那簇名为希望的火种,终于彻底点燃,灼灼燃烧。
“微臣张谦,叩谢皇上天恩!定肝脑涂地,以报圣恩!”张院判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,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,发出沉闷的回响。他一生所求,悬壶济世,此刻终于窥见那驱散疫病阴云的曙光,激动得花白胡须都在微微颤抖。
沉重的殿门在身后无声合拢,隔绝了养心殿内沉郁的龙涎香气。宫墙夹道间深秋的风扑面而来,带着凛冽的寒意。胤禛脚步沉稳,张院判紧随其后,努力平复着胸膛里激荡的心绪。
“院判,”胤禛并未回头,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入张院判耳中,“西山庄子,依旧由你坐镇。病牛需尽快秘密转移过去,所需人手、器物,苏培盛会亲自押送过去。章程细则,你今夜便拟出来,明日一早呈送本王过目。记住,”他脚步微顿,侧首,目光如冷电般扫过张院判苍老却焕发光彩的脸,“此事绝密,天知地知,此间你我知还有皇阿玛知!一丝风声走漏,你我皆万劫不复!”
张院判心头一凛,立刻躬身:“王爷放心!微臣明白!粉身碎骨,亦不泄露分毫!”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瞬间压下了狂喜,化为医者严谨的肃穆。
胤禛微微颔首,不再多言,大步流星向前走去。深秋的阳光落在他石青色的亲王常服上,肩头那四爪行龙在光线下蛰伏欲动,带着无声的威压。张院判望着那挺拔冷硬的背影,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,胸膛里翻涌着前所未有的使命感。火种已燃,燎原之路,就在脚下。
雍郡王府西暖阁里,午后的阳光慵懒地穿过高丽纸窗棂,将空气中浮动的微尘染成金色。宁楚克额角那只赤金红宝的蝴蝶随着她晃脑袋的动作一闪一闪。她正和弘晖围在筱悠身边的小炕桌旁。
桌上摊着几本泛黄的《本草图谱》,一只打开的锦盒里分格盛放着枸杞、山药片、陈皮、薄荷叶、茯苓块等常用药材。淡淡的药香与阳光的暖意混合在一起。
“额娘,这个红红的小果子是枸杞,对不对?”宁楚克小心地拈起一粒红艳饱满的枸杞,好奇地对着阳光看,“九婶婶说泡水喝对眼睛好!”
“宁儿记性真好。”筱悠笑着点头,拿起一块浅褐色的山药片,“那这个白白、有点粘手的是什么?”
“是山药!”弘晖抢答,小脸认真,“健脾养胃的!张爷爷说过!”
“晖儿也记得牢。”筱悠赞许地摸摸他的头,又拿起一片干枯卷曲的陈皮,“陈皮理气,味苦而香。”她将陈皮凑近宁楚克鼻尖。
宁楚克皱着小鼻子嗅了嗅:“嗯!香香的,有点苦!”
暖炕另一头,四个穿着同款靛蓝小袄的团子各自安静玩耍。弘昐和弘时头碰头地用积木堆着歪歪扭扭的房子,弘历抱着他的布老虎,小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。弘昀独自盘腿坐在最里面的角落,小手专注地对付着一个比昨日复杂些的鲁班锁,小眉头微蹙,眼神沉静得不像个三岁稚童,阳光落在他安静的侧影上,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。
门帘轻响,胤禛高大的身影裹挟着宫墙外深秋的寒气走了进来。他脱下披风递给青黛,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暖阁内的安宁景象,在弘昀沉静的侧影上略作停顿,随即落在筱悠身上。
“回来了?”筱悠放下手中的茯苓块,抬头看他,声音平静无波,仿佛只是寻常问候。她琉璃般的眸子清亮,映着窗外的天光,没有急切,只有等待尘埃落定的了然。
胤禛走到她身旁的炕沿坐下,苏培盛立刻奉上温热的参茶。胤禛接过,并未立刻喝,深邃的目光对上筱悠的眼:“皇阿玛准了。”四个字,沉甸甸地落下,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。
暖阁内有一瞬的寂静。宁楚克和弘晖都停下摆弄药材,懵懂地看向父母。连角落里的弘昀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,抬起小脸,黑亮的眼睛望过来。
筱悠轻轻合上手中的《本草图谱》,指尖在泛黄的书页上划过:“张院判呢?”
“协理。西山庄子由他坐镇,即刻着手试种章程。”胤禛端起茶盏,温热的气息氤氲了他冷峻的眉眼,“先从可靠包衣家生子开始。”
筱悠微微颔首,目光却似无意地掠过暖炕那头四个安静玩耍的小身影,最终回到胤禛脸上,声音放得极低,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决断:“既如此,便让张院判,先给弘昐他们四个种上吧。”
胤禛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,目光锐利地看向筱悠。
筱悠迎着他的视线,眼神清澈而笃定:“他们是王府阿哥,身份足够紧要。若连他们都平安无事,那些宗室勋贵、王公大臣,还有什么理由阻挠、质疑此法?阻力自然小得多。”她顿了顿,声音更低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护犊之情,“况且,再经不起一次意外了。有备无患。”最后四个字,她说得极轻,却重若千钧。灵泉是最后的屏障,但这道屏障,她绝不愿再被动使用。
胤禛沉默地看着她,深潭般的眸子里暗流翻涌。他明白筱悠的考量,既是为了减少阻力,更是为了孩子们多一道坚实的保障。天花如同悬顶之剑,弘晖和宁楚克侥幸逃过,这四个懵懂的小儿,不能再有任何闪失。他缓缓放下茶盏,指尖在光滑的杯壁上摩挲片刻,终于沉声吐出一个字:“好。”
夜色深沉,书房内烛火通明。胤禛处理完最后几份公文,捏了捏发胀的眉心。案头一侧,锁着张院判章程的紫檀木匣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;另一侧,则是装着肃州军粮贪墨铁证的厚信封。
门被轻轻推开,弘晖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。他已换了寝衣,小脸带着沐浴后的清爽,眼神却比往日沉静许多。
“阿玛。”弘晖规规矩矩地行礼。
“嗯。”胤禛抬眼看他,“何事?”
弘晖走到书案前,并未像往常一样依偎过来,而是站得笔直,小脸上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郑重:“儿子今日温书时,读到《孟子》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一章,有些心得想请阿玛指点。”
胤禛目光微动,放下笔:“讲。”
“儿子想,”弘晖的声音清晰而认真,“所谓苦其心志,劳其筋骨,并非只是受苦。就像……就像儿子管弟弟妹妹,开始觉得又累又难,可真的用心去做了,才知道如何恩威并施,如何让他们信服。这劳和苦,或许是让人明白责任的分量,学会担当的法门。”他抬起眼,清澈的目光坦然地迎向父亲深邃的眼眸,“阿玛,儿子不想再像上次那样,只能看着妹妹生病,自己却无能为力。儿子想……想能真正为阿玛分忧。”
烛火在胤禛眼中跳跃,映照着他冷硬面容上不易察觉的动容。他看着眼前仿佛一夜之间褪去不少稚气、脊梁挺得笔直的长子,一种复杂的欣慰与沉重交织心头。他沉默片刻,大手拿起案头一个未锁的普通公文匣,推到弘晖面前。
“好。”胤禛的声音低沉,带着前所未有的托付,“既明白责任的分量,便该学着挑起它。从明日始,每日抽一个时辰过来。这些,”他点了点那公文匣,“是直隶几个庄子今年的收成细目与往年比对,你先学着看,何处存疑,何处有异,圈出来问我。”
弘晖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,如同注入了星火,小脸上迸发出巨大的光彩。他伸出双手,珍而重之地捧起那个对他而言尚显沉重的公文匣,用力点头,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:“是!儿子定用心学!”
看着弘晖捧着匣子,如同捧着无上珍宝般小心翼翼地退出去,那小小的背影却透着一股初生的韧劲,胤禛靠在椅背上,长长地、缓缓地吐出一口气。肩头万钧重担,仿佛因这稚嫩却坚定的分担,而悄然松动了一丝。
暖阁里烛光柔和。宁楚克已在里间沉沉睡去,额角那只金蝴蝶在枕边静静栖息。筱悠坐在外间小炕桌旁,就着一盏烛灯翻看内务府送来的嬷嬷名册。胤禛走进来时,她正用银剪子轻轻剪去一截过长的烛芯,跳跃的火焰瞬间明亮了几分。
“晖儿回去了?”筱悠放下剪子,抬头问。
“嗯。”胤禛在她对面坐下,眉宇间带着一丝倦色,“让他学着看些简单的庄务折子。”
筱悠并不意外,只轻轻颔首:“是该学着担些事了。经此一遭,这孩子心思重了许多,也沉稳了。”她目光落在名册上,指尖划过几个名字,“宁儿这边,也不能再耽搁了。”她抬眼看向胤禛,眼神清亮,“后宅里那些弯弯绕绕、人心算计,还有满人姑奶奶该有的规矩体统,得有人慢慢教给她了。我想着,该给她寻个稳重可靠的教养嬷嬷了。”
胤禛捏了捏发紧的鼻梁,目光扫过那名册:“你心中可有人选?”
“名册上看着有几个出身尚可、履历清白的。”筱悠将名册推到他面前,“但终究要亲眼看过,摸清脾性才稳妥。此事不急,我慢慢挑。只是先同你说一声。”
“嗯,你看着办便是。”胤禛应道,目光却越过筱悠,投向窗外沉沉的夜幕。西山的火种已燃,肃州的网正待收口,膝下稚子初露峥嵘,千头万绪,如同夜空中的星辰,各自沿着既定的轨迹运行。他端起案头已微凉的残茶,一饮而尽,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,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亮,如同淬炼过的寒铁,沉静地映着这深秋寒夜,也映着即将到来的、充满变数的黎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