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透过承尘高窗的雕花缝隙,斜斜落在西暖阁光洁的青砖地上。筱悠已起身,坐在妆台前,乌木匣子里躺着几件素净首饰。刘嬷嬷站在她身后,一双布满岁月痕迹却异常稳健的手,正灵巧地挽起她浓密的青丝,动作一丝不苟。
铜镜里映出筱悠沉静的侧脸,额角光洁,不见丝毫病容。她目光落在镜中刘嬷嬷沉稳的脸上,声音打破了清晨的宁静:“嬷嬷,前几日同王爷提过,想给宁楚克寻个正经的教养嬷嬷。这孩子一天天大了,后宅里的规矩体统、人情世故,总得有人慢慢引着她学。我心里琢磨了几日,一时倒没个特别稳妥的人选。你在宫里年头长,经得多,可有什么想法?”
铜镜里,刘嬷嬷梳理发丝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,随即又流畅地继续。她沉吟片刻,声音不高,带着宫里老人特有的分寸感:“福晋思虑的是,格格眼瞅着就大了,是该正经立起规矩的时候。依老奴浅见,”她抬眼,目光与镜中的筱悠交汇,“这事若想寻个根基深厚、又真正稳妥可靠的,或可请贵妃娘娘出面,向太后求个恩典。”
“向太后求人?”筱悠眉梢微动,转过身,正面对向刘嬷嬷,“嬷嬷的意思是?”
刘嬷嬷放下玉梳,微微躬身:“太后她老人家身边,有位崔嬷嬷,姓崔,单名一个静字。在慈宁宫伺候了得有小三十年了吧?对于规矩体统、满汉礼仪,那是刻在骨子里的。为人最是方正严谨,眼里揉不得沙子。”她顿了顿,声音压得更低些,带着点推心置腹的意味,“前些日子,老奴随福晋入宫请安,在茶水房碰巧遇上崔嬷嬷,她倒似无意间提了句,道是年岁渐长,精神头不如从前,伺候太后这样的贵人,唯恐有半点闪失,辜负了恩典。言语间似有几分想求个恩典,放出去荣养的意思。”
筱悠静静听着,琉璃般的眸子清亮,捕捉着刘嬷嬷话里的每一个细节。崔静,太后身边三十年,贴身伺候太后,这身份资历,足以镇住任何场面。
“老奴私下揣度着,”刘嬷嬷继续道,语气更添了几分肯定,“崔嬷嬷家中已无甚亲眷牵挂。早年有个侄子,听说在西北军中效力,前些年也没了。如今孑然一身。身家最是清白干净,没有那些牵牵绊绊的亲戚,也就少了些弯弯绕绕的心思。只是……”她抬眼看了看筱悠的脸色,“这位老姐姐性子刚直,最重规矩,眼里容不下半分轻浮跳脱。若格格性子活泼些,怕是要挨些手板,吃些苦头。”
“性子刚直,重规矩……”筱悠轻声重复,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妆台上冰凉的玉石边缘。这正是她需要的。宁楚克被他们护得太好,天真烂漫有余,却少了对这深宅大院、乃至日后可能面对的风刀霜剑的认知。一个严肃甚至有些刻板的嬷嬷,或许正是打磨她这块璞玉最合适的砺石。
“根基清白,无牵无挂,又是太后身边的老人,规矩体统无可挑剔。”筱悠沉吟着,目光渐渐清明,“嬷嬷看,若请额娘代为向太后开口,讨要这位崔嬷嬷来教导宁楚克,有几分把握?”
刘嬷嬷脸上露出一丝笃定的笑意:“若论情分,贵妃娘娘开这个口,太后多半是会给这个面子的。崔嬷嬷既存了出宫荣养之心,来王府教导格格,既全了体面,又得了个安稳归宿,于她也是好事。福晋若定了主意,老奴寻个机会,先私下探探崔嬷嬷的口风?”
“好。”筱悠点头,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,“此事便劳烦嬷嬷先暗中周全。待有些眉目,我再亲自去承乾宫向额娘请托。”
“老奴明白。”刘嬷嬷躬身应下,脸上也带着几分替小主子寻得良师的欣慰。
正说着,外间传来沉稳的脚步声。门帘掀起,胤禛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,身上还带着清晨议事后的微寒气息。他脱下披风递给青黛,目光扫过梳妆完毕、容光清雅的筱悠,又落在侍立一旁的刘嬷嬷身上,微微颔首。
刘嬷嬷极有眼色地福身告退:“王爷,福晋,老奴先去看看格格起身了不曾。”
暖阁内只剩下夫妻二人。胤禛走到筱悠身边,在炕沿坐下。苏培盛无声地奉上温热的参茶。
“张院判那边递了信儿进来。”胤禛端起茶盏,声音低沉,开门见山,“病牛已秘密移入西山庄子,痘浆也按章程反复提纯试制了几批。他言道,痘苗的火候快到了。”
筱悠的心微微一紧,抬眼看他:“他可有把握?弘昐他们还小……”
“张谦做事向来稳当,他说快到了,便是有了七八分把握。”胤禛放下茶盏,目光沉凝,“他言下之意,待他找人亲自试过这最新一批痘苗,确认反应平稳、效力确凿,便可着手。我已吩咐下去,届时让弘昐、弘时、弘昀、弘历四个,最先种痘。”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,这是对张院判的信任,更是对孩子们多一道保障的迫切。
筱悠沉默片刻,指尖蜷了蜷。四个稚嫩的小儿,要经受那银针破皮之痛,虽知是为长远计,为母之心依旧难免揪紧。但想到天花那悬顶之剑,想到弘晖和宁楚克病榻上的模样,那点揪心便被更强大的决心压下。她深吸一口气:“张院判何时能确定?”
“就在这几日。”胤禛看着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担忧,声音缓了缓,“放心,有他在,更有那重保障在,定会万无一失。”他未明言灵泉,但彼此心照不宣。
这时,门帘外传来宁楚克清脆的喊声:“额娘!阿玛!”伴随着轻快的脚步声,穿着浅粉色小袄、额角金蝶熠熠生辉的小丫头像只粉蝶般飞了进来,后面跟着沉稳的弘晖。
“阿玛,额娘安。”弘晖规规矩矩行礼,小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认真。
宁楚克则直接扑到筱悠腿边,仰着小脸:“额娘,今日还认药材吗?宁儿昨天记住了枸杞和山药!”
筱悠敛去心绪,笑着摸摸女儿的头:“宁儿真用功。今日学新的。”她看向弘晖,“晖儿今日功课可安排好了?”
弘晖点头,目光却看向胤禛:“回额娘,儿子已温习了早课。阿玛昨日吩咐看的庄务细目,儿子已圈出两处存疑,想等阿玛得空时请教。”他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,显然对这份重任极为上心。
胤禛看向长子,冷硬的眉眼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:“嗯,待会儿随我去书房。”简单的认可,却让弘晖的小胸脯不自觉地挺直了些,眼中光芒更亮。
用过早膳,胤禛带着弘晖去了书房。筱悠则牵着宁楚克,在暖阁里的小炕桌旁坐下,锦盒里新添了几味药材。
“宁儿看,这个黄黄的、一片片的,叫黄芪。”筱悠拿起一片,声音温和,“补气固表,是味好药。”
宁楚克好奇地拿起一片嗅了嗅:“没什么味道呀?”
“煎煮了才有药香。”筱悠笑着解释,又拿起一块深褐色的切片,“这个呢,叫熟地,补血的。”
暖炕另一头,四个穿着同款靛蓝小袄的团子正在奶嬷嬷的照看下玩耍。弘昐和弘时头碰头地鼓捣一个会翻跟头的木偶小人,弘历抱着布老虎,小脑袋一点一点地犯困。弘昀依旧独自坐在角落,这次面前是一个更复杂的九连环,他小眉头微蹙,白皙的手指专注地拨弄着铜环,发出细微的碰撞声,仿佛周遭的喧闹都与他无关。阳光落在他沉静的侧影上,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安静的扇形阴影。
筱悠的目光掠过专注的弘昀,再回到眼前认真辨识药材的女儿身上,心头那点关于牛痘的纷扰暂时沉淀下去。教养嬷嬷的人选有了方向,火种在张院判手中即将燎原,长子初露担当,府邸的日子,就在这深秋的暖阳与药香里,看似平静地向前流淌着,每一刻都孕育着新的轨迹。
午后,日头偏西。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,苏培盛的声音带着一丝谨慎的喜意传来:“主子,福晋,西山庄子急递!”
胤禛放下朱笔,与坐在一旁小书案前、正对着庄务册子皱眉苦思的弘晖同时抬起头。筱悠的心也瞬间提了起来。
胤禛沉声道:“进来。”
苏培盛推门而入,手中捧着一个封着火漆的细竹筒,快步走到书案前:“主子,张院判的信鸽刚到的。”
胤禛接过竹筒,指尖用力捻碎火漆,抽出里面卷得紧紧的薄纸。展开,是张院判熟悉的、略显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字迹:
王爷、福晋钧鉴:
最新一批痘苗,老朽已找人亲试于臂!种处微红微肿,仅一日低热,精神如常,饮食无碍!痘浆清亮,火候已成!效力确凿!可着手为小阿哥试种!万全之期,近在眼前!
张谦 顿首
一股无声的热流瞬间冲上胤禛的顶门!他捏着纸笺的手指微微用力,指节泛白。成了!他猛地抬头,目光如电,看向筱悠。
筱悠已站起身,琉璃般的眸子紧紧锁住他手中的纸笺,无需言语,那上面寥寥数语所承载的分量,她已全然明了。她快步走到胤禛身边,目光扫过纸上的字迹,心头那块悬着的巨石轰然落地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、尘埃落定的欣慰与激动。
“阿玛?”弘晖也察觉到了父母之间不同寻常的气氛,放下手中的册子,有些紧张又有些好奇地望过来。
胤禛将纸笺递给筱悠,深吸一口气,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情绪,看向儿子,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:“你弟弟们的护身符,成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