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砰——！”
一声巨响，那本《秦始皇本纪》被狠狠砸在案上，惊得殿内侍立的内侍们魂飞魄散，扑通跪倒一片，连大气都不敢出。
嬴阴嫚也被自家大人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吓得一颤，停下了手中的笔，垂首侍立，不敢言语。
殿外，听到动静的郎官首领立刻按住剑柄，一个箭步冲到殿门前，见并非刺客，当即单膝跪地，沉声问道：“陛下可需臣等效命？”
然而，嬴政没有理会任何人。
他胸膛剧烈起伏，双目赤红，死死盯着书页上那几行字。
「会暑，上辒车臭，乃诏从官令车载一石鲍鱼，以乱其臭。」
鲍鱼……
自己死后，自己周围竟要被围满鲍鱼，受此奇耻大辱！（是车架周围拉一车鲍鱼，不是始皇被放在鲍鱼堆里！）
然而，更让他目眦欲裂的，是接下来的记载。
「行从直道至咸阳，发丧。太子胡亥袭位，为二世皇帝。」
胡亥！
怎么可能是胡亥！
嬴政的瞳孔骤然收缩，一股寒意从脊背直冲天灵盖。自己虽然平日对胡亥不乏疼爱，可自己更清楚胡亥的性子，他暴戾，乖张，且占有欲强到令人心惊。
嬴政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一幕。那是自己从后世回来的第二日，他将从后世带回的十几个小熊玩偶分给孩子们，可胡亥却试图将所有玩偶据为己有，甚至在妹妹拿到一个后，还想伸手去抢。若非自己当场喝止，那孩子怕是会直接动手。
如此心性狭隘、暴戾贪婪的儿子，自己怎么可能将偌大的帝国交到他的手上！
难怪……难怪大秦会二世而亡！
可扶苏呢？自己明明记得，此前史书中说过，后来的扶苏因屡次劝谏，惹得自己不快，被自己派往上郡，于长城监军！
他的身边，有蒙恬辅佐！他的手上，还握着大秦最精锐的边军！
胡亥继位，如此荒唐之事，他难道就不觉得奇怪吗！
嬴政强行压下心头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杀意，颤抖着手，继续往下看去。
他要知道，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！
「乃相与谋，诈为受始皇诏丞相斯，立子胡亥为太子。」
「更为书赐长子扶苏曰：‘……扶苏为人子不孝，其赐剑以自裁！’」
「将军恬与扶苏居外，不匡正，宜知其谋。为人臣不忠，其赐死。」
李斯！
当看到“丞相斯”三个字时，嬴政的瞳孔骤然收缩。那个在天幕降临后，主动放下与蒙氏兄弟的恩怨，处处为大秦计的廷尉，竟然……竟然也参与了这场矫诏篡位的阴谋！
滔天的怒火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。
他甚至不用看，就已经能猜到自己那个蠢儿子的结局。
果然。
「扶苏泣，入内舍，欲自杀。」
「蒙恬曰：‘……愿复请。’」
「扶苏曰：‘父而赐子死，尚安复请！’即自杀。」
“蠢货！”
嬴政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，声音嘶哑，这个扶苏！尊敬自己是真的，可愚蠢也是真的！父赐子死，便不问缘由，不辨真伪，引颈就戮？！
然而，此刻他已经没有心情再去痛骂这个已经死去的儿子，而是继续翻页，他要看看，这群逆贼，究竟将他的大秦，将他的基业，糟蹋成了什么模样！
「公子十二人?死咸阳市，十公主矺死于杜。」
当看到这一行字时，嬴政的身躯猛地一僵。他仿佛看到了血流成河的咸阳街市，看到了自己那些平日里或聪慧、或顽劣的儿女们，在屠刀下绝望哭喊的场景。
嬴政强压着怒火，继续看下去，看到了赵高指鹿为马，看到了被李斯具五刑、夷三族，看到了胡亥复作阿房宫，滥用民力，发闾左之戍……
最后，他看到了赵高弑君，意图篡位。
而如今，即便史书上记载着赵高最终身死族灭，也难消嬴政心头之恨。
嬴政深吸了几口气，因愤怒而颤抖的双手，慢慢归于平静，随即，他缓缓合上书，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已凝固。
过了许久，嬴政才用一种低沉到令人心悸的声音，对着殿门口的郎官平静的问道：“赵高何在？”
郎官不敢抬头，连忙答道：“回陛下，中车府令此刻正在宫外居所。”
“去。”嬴政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，“将赵高，李斯，还有胡亥，给朕……压来。”
“压来”二字一出，殿内跪着的内侍们身子抖得更厉害了。不是“请”，不是“召”，而是“压”。这是对待重犯的用词。
陛下究竟是看到了什么？竟要如此大动干戈！
可即便郎官此刻心中巨震，却不敢有半分迟疑，他立刻领命：“唯！”
然而，就在他转身欲走之时，嬴政又补了一句：“还有，去将长公子给朕喊来。再将宫中其余的公子、公主，都请过来。”
郎官再次应下，随即快步离去，殿外传来他低声调兵的命令。
嬴政这才将视线转向殿内，声音依旧低沉：“都起来吧。”
“唯。”众人战战兢兢的应道，却无一人敢挪动分毫。
整个大殿此刻陷入了一片死寂，那股无形的压力，让所有人都有些喘不过气。
就连嬴阴嫚也乖巧地站在一旁，大气都不敢出，她能清晰地感受到，父亲身上那股足以吞噬一切的怒火，正在被一种更加恐怖的冷静所取代。
那是暴风雨来临前，最压抑的死寂。
………………
而此刻，正在少府官署与工匠们研究火铳构造的扶苏，听闻父亲召见，不敢耽搁，立刻赶往兰池宫。
可当他走近宫殿时，脚步却不由自主的慢了下来。
气氛不对。
宫门前，全副武装的郎中令军士按着剑柄，分列两旁，目光森然，肃杀之气扑面而来。殿内更是立着两排卫士，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。
他看到殿内的内侍们个个垂首，噤若寒蝉，就连阴嫚都安静的立于父皇身侧，低着头一言不发。
扶苏心里咯噔一下，知道是出大事了。
他不敢再迟疑，快步走入殿中，躬身行礼：“大人。”
嬴政没有回话，甚至没有看他，而是抓起案上的那本《秦始皇本纪》，径直丢了过去。
书册砸在扶苏胸口，又掉落在地。
嬴政的声音低沉而冰冷，只吐出两个字：“看看。”
扶苏心头一颤，连忙俯身捡起书册，翻开了被父亲折起的那一页。
只一眼，他脸上的血色便褪得干干净净。
「……诈为受始皇诏丞相斯，立子胡亥为太子。」
「更为书赐长子扶苏曰：‘……扶苏为人子不孝，其赐剑以自裁！’」
伪诏！
扶苏的呼吸骤然停止，他瞪大了眼睛，不敢置信地往下看。
「扶苏泣，入内舍，欲自杀。」
「蒙恬曰：‘……愿复请。’」
「扶苏曰：‘父而赐子死，尚安复请！’即自杀。」
“轰”的一声，扶苏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。
他死了，因为一纸伪诏，不顾蒙恬将军的劝阻，愚蠢至此，直接自裁！而蒙将军……蒙将军也因此而死！
这……这……
扶苏心口一阵绞痛，冰凉的寒意瞬间传遍四肢。他双膝一软，便要俯首请罪，可刚有动作，就被嬴政一声怒喝打断。
“给朕接着看！”
扶苏浑身一僵，他知道，父亲今日是真的动了滔天之怒，是会死人的那种。他不敢违逆，颤抖着手翻开下一页。
随即，他看到了。
看到胡亥继位，看到自己的弟弟妹妹们被屠戮殆尽，看到咸阳市血流成河，看到大秦……奋六世之余烈换来的大秦，二世而亡。
而这一切的开端，仅仅是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，因为自己不听劝阻，不愿复查。
他知道，这一切都是真的。
因为这确确实实是天幕降临前的自己，会做出的事。
“噗通。”
扶苏再也支撑不住，重重跪倒在地，泪水决堤而下。悔恨、痛苦、绝望……无数情绪如潮水般将他吞没。
因为自己的愚蠢，他葬送了大秦的基业，他害死了蒙将军，他害死了所有的弟弟妹妹！
“大人……”扶苏顿时泣不成声，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，“儿臣……有罪……”
嬴政冰冷地看着跪在地上痛哭的儿子，胸中的怒火依旧在焚烧，但见他只是认罪，而没有像过去那般动不动就寻死觅活，心中那股杀意才稍稍平复了些许。
也算……有了一点长进。
就在这时，殿外传来一阵喧哗，一道气急败坏的少年声音尖锐地响起。
“你们作甚！放肆！吾乃大秦公子！你们竟敢如此对吾！待吾见了大人，定要大人将你们统统腰斩！”
听到这声音，嬴政本就黑沉的脸，瞬间又阴沉了三分。
果然是个蠢货。
他抬眼望去，只见郎中令军士押着一人进来，正是胡亥。他身后，跟着面如死灰、浑身筛糠的赵高，和脸色煞白的李斯。
再往后，是以公子高为首的二十余名公子公主，他们个个面带惊惧，一进殿见到嬴政，便立刻小声唤道：“大人。”
而胡亥一见到嬴政，仿佛见到了救星，立刻挣扎着趴在地上，涕泪横流地哭喊起来：“大人！大人救我！快杀了这些贼人！他们……他们竟敢对我不敬！呜呜呜……他们还说，是大人您要压我来的！这怎么可能呢！大人！”
然而，嬴政看都未看他一眼，只对其他的孩子们摆了摆手：“先去一旁。”
“唯。”众位公子公主不敢多言，连忙退到殿侧。
随即，嬴政才用脚尖轻轻踢了踢还跪在地上的扶苏：“滚一边去，朕晚些时候再收拾你。”
扶苏闻言，身子一震，连忙应道：“唯！”
他狼狈地爬起身，退到一旁，心中却是一阵后怕。还好……还好自己把大人以前的话都听进去了，只认错，没寻死觅活。大人说“晚些时候再收拾”，语气虽冷，但似乎……似乎还愿意管自己！
正想着，嬴政又低声对他说道：“将那书，也给你那些弟弟妹妹们看看。”
扶苏心中一凛，再次应下。他捡起书，走到公子高面前，将书递了过去，示意他传阅。
公子高不明所以地接过，翻开了书页，然而，只是一眼，他的脸色瞬间煞白如纸！
因为他看见了，书上清清楚楚的记载着自己的死法——不堪受辱，为保全家人，主动请求为父皇殉葬！
他颤抖着双手，将这本仿佛带着诅咒的书册传给下一个人。
“啊……”
一声压抑的惊呼。
书册在二十余双小手中传递着，每一次传递，都伴随着一张张血色尽失的脸庞和难以置信的眼神。
他们都看到了自己的结局。
被腰斩于闹市，被车裂于杜邮……
当最后一位年幼的公主看完，那小公主当即“哇”的一声哭了出来，跪倒在地，双手高高举起那本书，对着嬴政，哭道：“请大人！为女儿做主！”
话音落下，仿佛一个信号。
殿侧所有的公子公主们，齐刷刷地跪了下来，异口同声，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恐惧与哀求。
“请大人，为女儿（儿臣）做主！”
嬴政听着儿女们的哭声，心中那股焚天的怒火里，终究还是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。他走过去，将那哭得最凶的小公主扶了起来，声音里带着一丝沙哑。
“都起来吧。”
众公子公主这才抽泣着缓缓起身，一双双眼睛都死死盯着被押在地上的胡亥，那目光里，是毫不掩饰的恨意与恐惧。
嬴政的视线扫过他们，最后落在嬴阴嫚身上：“阴嫚，将另一本书取来。”
嬴阴嫚立刻应下，快步从书案上取来那本《史记·李斯列传》。
嬴政接过，连同那本《秦始皇本纪》，随手翻到对应的页码，而后，将书册丢在了李斯、赵高和胡亥三人面前。
“你们三个，看看吧。”
此刻的胡亥，早就察觉到今日气氛的诡异，他再蠢也知道，父亲对自己的态度不对了。那股森然的杀意，让他肝胆俱裂。他闻言，立刻手脚并用的爬过去，颤抖着拿起其中一本书。
当看到自己与赵高合谋篡位，矫诏赐死扶苏，更将自己所有的兄弟姐妹屠戮殆尽，最终导致大秦二世而亡时，胡亥的脑子“嗡”的一声，彻底炸开了。
“不……不是的……”
他丢开书册，手脚并用地爬向嬴政，死死抱住他的腿，嚎啕大哭：“大人！大人！儿臣不会的！儿臣绝不会干出这种事！这上面写的都是假的！是假的啊！”
“大人！这一定是假的！是后世之人污蔑儿臣！是他们胡编乱造的啊！大人！”
“假的？”
嬴政缓缓低头，看着这个自己曾经也颇为宠爱的小儿子。
“砰！”
随即，他猛的一脚，狠狠将胡亥踹开！咬牙切齿的骂道：“孽障！你还有脸哭？你篡位谋逆，屠戮手足，这些朕都可以不提！”
“可你千不该，万不该，将我大秦历代先君，奋六世之余烈打下的基业给断送掉！”
这才是嬴政真正的逆鳞！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饶恕的罪孽！
他喘着粗气，胸膛剧烈起伏，随即，他一步步走到瘫软在地的胡亥面前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，用一种冰冷到极点的声音问道：
“胡亥，朕今日，给你一个体面。”
“说吧，你想怎么死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