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济承一直觉得自己是天才。
从小,他的父母这么说,周围人这么说,学堂里的夫子也是这么说。
事实上,张济承从小到大的表现,也充分证明了这一点,至少在科举上,他是一路高歌猛进。
尽管最后进士只是二甲,但那个时候他还不到三十。
不到三十岁的进士,不论名次如何,都算的上是天才级别的。
世人往往都认为,会念书的人只会死读书,在人情世故上多少有欠缺,但张济承不是。
他是罕见的全才。
除了科举外,礼乐射御书数,君子六艺没他不擅长的,是以初入官场便锋芒毕露,算得上没有吃过一点苦。
前任首辅和政敌斗法,他在地方做官,前朝腥风血雨,他在地方攒资历,在六部拔擢自己的门生,就这么养精蓄锐,一直熬到朝中两败俱伤,前任首辅伏法,张济承抓到机会,一鼓作气入了阁。
内阁向来是论资排辈,按规矩理应是陈守拙接任内阁首辅一职。
但陈守拙和前任首辅之间斗法惹了皇帝厌烦,最后,是张济承这个名声最盛但资历最浅的人,空降到了内阁第一把交椅上。
在其位谋其政,他这时才知道,自己到底接下了一个怎样的烂摊子。
“父亲,眼下朝中这个情况,咱们可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,”张游有些气愤,没想到皇帝花钱能花到这份上。
“没米咱们就要去挣米,有了米咱们才能做饭,皇上不仅要咱们做饭,还要让咱们做出花样,里头是山珍海味,外头看着还要是一顿家常饭菜,”张济承心中尽管有些为难,但还是意气风发。
做这事儿之前,得先把绊脚石清理掉。
而最明显的绊脚石,就是内阁处处跟他唱反调的陈守拙。
皇帝出了难题,等着张济承的答卷。
而张济承不负所望,大刀阔斧的制定出了一系列改革举措,并一直等着机会,等着一鼓作气铲除陈守拙这个绊脚石的机会。
直到听见谢樱状纸上的三桩罪名。
张济承知道,机会来了。
当真是瞌睡了有人给递枕头,这事儿若是好好运作,定能一鼓作气,收拾了那些跟他意见相左的人。
“只是咱们这么做,是不是会落人口实?”苏俨作为张济承的嫡传弟子,多少有些担忧。
“若是不把这帮阿猫阿狗一道收拾了,咱们的政策就永远不能实施,”张济承看向苏俨。
他觉得自己是从效率的角度出发,却忘了这样的行为,在外人眼里,叫做任人唯亲,排除异己。
……
张济承犯了文官的众怒。
这一点他早就知道,而且当然知道。
任人唯亲,考成法,裁汰冗官,哪一项都是足够被人背地里扔砖头的行为。
“这帮言官一天天什么也不干,就阴魂不散的盯着咱们, ”张游抱怨道。
张济承捋了捋胸前的胡须:“要干实事,就别怕得罪人,那些言官都是些念书念傻了的,不懂得学成文武艺是为了货与帝王家,整天捧着那些死书本有什么用?”
张济承觉得自己的做法没问题,但随着弹劾他的奏本越来越多,这才有一丝丝的慌乱。
龙椅上的皇帝不是稚童,而是善于玩弄权术,工于心计的帝王。
张济承不知道皇帝对自己究竟是什么态度,只能在改革之余,使出浑身解数来讨皇帝欢心,拼命的向皇帝证明自己还有价值。
殊不知,这一步,就走到了逢迎媚上的地步。
只是改革如火如荼的进行,各地不断的向上报喜,奉天殿中的官员一大半都是出自自己手中,不是自己的亲朋便是自己的学生。
改革高歌猛进,张济承无暇回头,也不敢回头,尽管知道泡沫越吹越大,迟早会有炸开的一天,他也不敢悬崖勒马。
停不下来了。
看着国库和内帑白花花的银子,皇帝不会让他停手,一路高升的底下人不会让他停手,送往各级官员老家的银子也不会让他停手。
贪就贪吧,不管黑官白官,只要能用的就是好官,只要做的不是太过,上下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
毕竟黄河清,圣人出。
可黄河千百年来也没清过。
可他没想过,王朝上上下下多少官僚,层层贪墨下去,轻飘飘的一句不过分,落到百姓头上又是怎样的山。
这些他不能想,也不敢去想。
食君之禄,忠君之事,他是为了皇帝在当差,皇帝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。
张济承一遍一遍给自己洗脑。
学成文武艺,货与帝王家。
读再多的圣贤书,他也不过是个物品罢了。
可是再厉害的人也有江郎才尽那一日,他就是再生财有道,也满足不了皇帝与日俱增的欲望。
午夜梦回,他想过自己最终的结局是什么吗?
其实他还真想过。
抄家灭族,砍头凌迟,那么多刑罚,总有一个会用在他身上的。
但张继承一直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错,为国取仕,力挽狂澜,绞尽脑汁的处理政事,他什么都没做错。
任何一位首辅,也不可能做的比他还好了。
但不知道为什么,最终就走向了不可挽回的地步。
直到谢樱一语惊醒梦中人。
在一个错误的环境,错误的圈子里打转,他张济承就是改出花来,也不过是螳臂当车,自不量力。
当谢樱让他选择的时候,他很快做好了选择。
他虽然只有张游一个儿子,却又不止一个孙子。
子子孙孙无穷尽,流放也好,罢官也罢,只要人不死,只要人还在,终究会有位极人臣的一天。
殚精竭虑大半辈子,他也是时候好生歇息了,至于死后世人如何评说,那便与自己无关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