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明远退隐的消息不胫而走,反而使明远书院迎来了更多访客。每日清晨,当第一缕阳光穿过那棵百年槐树的枝叶,便已有人等候在书院门前。
这日清晨,苏明远照例卯时起身,推开院门却见外面已候着三五人。一位老者怀抱用布包裹的长物,两个年轻人背着相机设备,还有个外国面孔的男子正低头翻阅笔记本。
“诸位早。”苏明远整理了下衣襟,微微颔首。虽已退隐,他仍保持着庆朝状元郎的仪态。
“苏先生!”众人围上前来,那老者率先开口,“我从河南来,家里祖传的明代古琴被虫蛀了,听说您懂古法修复...”
苏明远还未答话,林婉儿已从院内走出,笑盈盈地道:“各位请进吧,喝杯茶慢慢说。”
这样的场景如今已成常态。明远书院没有门票,不收费用,只在门口设一木箱,上书“随心功德”。出乎意料的是,这木箱里的善款竟比之前收费时还多出数倍。
“人心向善,古今皆然。”苏明远某日清点善款时如是说。
书院的后院渐渐形成了奇特的“自主传承”模式。东厢房设为“典籍自助区”,列着文房四宝与各种经典抄本;西厢房是“匠作体验区”,摆放着木工、雕刻等工具;最特别的是正厅的“文明驿站”,那里有一台电脑和录制设备,供人记录自己的文化故事。
某日午后,苏明远踱步至典籍区,见一少年正执毛笔抄写《诗经》,手法生疏却极认真。
“握笔需放松,腕部用力。”苏明远忍不住上前指导,“这般...对,食指与拇指轻捏,余三指自然支撑。”
少年抬头,眼中闪着光:“您就是苏先生吧?我在视频上看过您讲解《考工记》!”
苏明远微笑:“正是鄙人。小友为何来此抄经?”
“学校布置了传统文化作业,但我觉得与其上网抄资料,不如来亲身体验。”少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“只是毛笔字太难写了。”
“难在坚持,成也在坚持。”苏明远执起另一支笔,在纸上写下“锲而不舍”四字,笔力遒劲,“我少时习字,每日需写满三大张纸,方能就寝。”
少年睁大眼睛:“真的吗?那您会不会觉得枯燥?”
“初是会的。”苏明远目光悠远,“但家父曾说,笔墨不只是笔墨,是心性的磨砺。如今想来,确实如此。”
类似对话每日都在发生。苏明远发现,现代人并非不爱传统文化,只是缺少接触的契机。而一旦有了这契机,那种发自内心的喜爱便会自然生发。
最受欢迎的是新开设的“夜宿书院”项目。住客可体验古代文人“一日十二时辰”的生活:卯时晨读,午时学礼,酉时观星。
首个体验团中,有位姓张的企业家,一来便抱怨:“这硬板床睡得我腰酸背痛,还不如我的高级酒店。”
苏明远不恼,只问:“阁下平日几时起身?”
“八九点吧,忙的时候更晚。”
“那今日不妨试试卯时起床,或许有新体验。”
次日清晨,天光微亮,钟声准时响起。张企业家揉着惺忪睡眼走出房门,却见苏明远已站在槐树下,一袭青衫,手持书卷。
“清晨空气清新,最宜读书。”苏明远递给他一本《诗经》,“不妨一试。”
起初,张企业家还嘟囔着“这有什么用”,但随着晨读进行,他的神情渐渐宁静。当朝阳完全升起,金光洒满院落时,他忽然长舒一口气:
“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,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,好像都清空了。”
苏明远颔首:“古人云‘一日之计在于晨’,非虚言也。”
午时学礼环节,林婉儿亲自演示古代礼仪。她身着自设计的汉服改良裙裳,行动间如行云流水。
“礼仪不是束缚,而是对他人的尊重与体贴。”她一边演示揖礼一边解释,“这些动作背后,是一整套人际交往的智慧。”
一位年轻女孩好奇地问:“林姐姐,这些老礼节能用在现代生活中吗?”
“当然可以。”林婉儿微笑,“比如这揖礼,略作变化不就是现代的握手?核心是那份真诚的敬意。”
女孩若有所思:“那我下次面试时,试着用这种心态去握手。”
众人都笑了。
最妙的是一场意外的流星雨。
那是个秋夜,苏明远照例带夜宿的客人在祭天台观星。他指着天上的星辰,讲述中国古代的天文知识。
“那是北斗七星,古人靠它辨方向;那是织女星,那是牛郎星,相隔银河相望...”苏明远的声音在夜风中格外清朗,“我在庆朝时,常与钦天监的同僚观星测象。星辰看似永恒,实则时刻在变,如同人间文明。”
忽然,有人惊呼:“流星!”
一道银光划破夜空,接着是第二道、第三道...很快,漫天流星如雨般洒落。
众人屏息凝神,被这壮观景象震撼。张企业家忽然喃喃道:“太美了...我这辈子第一次看流星雨。”
一个年轻学生突然想起什么,转向苏明远:“苏先生,您之前说过,文明就像星空,单颗星星会陨落,但新的光芒永远在升起。就是这个意思吗?”
苏明远仰望着流星雨,眼中映着万千星光:“正是。你看,有些星辰此刻正在消亡,但它们的光芒穿越千万年才抵达我们眼中。文明亦如是,看似消逝的,其实以另一种方式永恒。”
林婉儿悄悄握住他的手,轻声道:“就像你,来自另一个时代,却在这里继续发光。”
流星雨持续了约莫一刻钟,众人却觉得仿佛过了一世那么长。当最后一道流光隐入天际,院子里响起一片叹息,继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。
那夜之后,书院的留言簿上多了一段用略显生硬的中文写的话:
“在这里,我不是参观者,是文明的续写者。——来自法国的Luc”
苏明远看到这句话时,久久伫立。林婉儿走近问:“怎么了?”
“想起在庆朝时,我也曾想过何为文明传承。”苏明远轻抚那行字,“那时以为,是着书立说,藏之名山。如今方知,文明不在书中,而在人心中。”
他走向文明驿站,那里正有位老匠人在录制自己的故事。老人讲述着祖传的木雕技艺,说到动情处,眼中闪着泪光:“我儿子不愿学这门手艺,说没前途。可我舍不得让它断在我手里啊...”
苏明远静静听完,上前道:“老先生若不弃,可将技艺留在本院,供有心人学习。”
老人激动地握着他的手:“真的可以吗?可是现在年轻人谁愿意学这个?”
“会的。”苏明远肯定地说,“昨日还有几个年轻人询问木雕课程呢。”
果然,当老人的教学视频上传到书院的共享平台后,竟有数十人报名学习。更令人惊喜的是,老人的儿子看到视频后,特意从外地赶回,说要继承父亲的技艺。
“真没想到...”老人再次来访时老泪纵横,“我求了他这么多年都不肯,看了视频却说‘原来爸爸的手艺这么了不起’。”
苏明远温和地笑着:“有时人需要换个角度,才能看清事物的价值。”
秋深时,书院来了位特别的访客——一位双目失明的老人。他由孙女搀扶着,小心地触摸院中的每一件物品。
“听说这里能‘听’到文明的声音。”老人笑着说,“我眼睛看不见,但心能看见。”
苏明远亲自陪同,为他描述每一处细节:“您现在摸的是活字印刷盘,每个字块都是榆木所刻,闻起来有淡淡的木香...”
“这是云雷纹窗棂,阳光穿过时,会在地面投下如水波般的光影...”
老人仔细听着,忽然道:“我年轻时也做过木匠,后来眼睛坏了,就做不了了。但摸到这木头的纹理,好像又回到了从前。”
苏明远心念一动,请老人到匠作体验区。他执起老人的手,引导他触摸各种工具和材料。
“这是刻刀,这是刨子,这是檀木、梨木...”苏明远耐心介绍着,“您虽然不能视觉上看,但手上的记忆还在。”
老人的手微微颤抖,抚摸那些工具如同重逢老友。最后,他在苏明远的指导下,竟凭触觉完成了一个简单的木雕。
当老人“摸”到自己完成的作品时,泪水从他失明的眼中滑落:“三十年了...我以为再也没机会...”
在场众人无不动容。老人的孙女哽咽着对苏明远说:“谢谢您,爷爷自从失明后,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。”
苏明远轻声回道:“该我谢你们才是。你们让我明白,文明不只是光鲜亮丽的展示,更是触手可及的温暖。”
那日后,书院多了个“触觉文明”项目,专门为视障人士提供体验服务。苏明远还特地录制了详细的音频讲解,让看不见的人也能“看见”文明的模样。
冬至那天,书院举办了一场特别的雅集。来自四面八方的访客齐聚一堂:有修复古琴的老者,有学习木雕的年轻人,有录制故事的外国游客,还有那位失明的老匠人和他的孙女。
院中燃起篝火,众人围坐一圈。苏明远抚琴,林婉儿起舞,其余人或吟诗、或作画、或展示自己学到的技艺。
最后,大家共同将这一年的心愿写在木牌上,挂到槐树下。苏明远写的是:“愿文明如星火,代代相传。”林婉儿写的是:“愿古今融合,生生不息。”
当所有木牌挂上枝头,夜风吹过,发出清脆的碰撞声,如同文明交汇的和鸣。
苏明远望着这一切,忽然对林婉儿说:“记得在庆朝时,我曾主持过祭天大典,仪仗万千,钟鼓齐鸣,却不及此刻温暖真切。”
林婉儿靠在他肩头:“因为这不是表演,是生活。”
“是啊,”苏明远感叹道,“文明终究是活在日常生活中的。”
夜深了,客人陆续散去。苏明远独坐在院中,望着满天星斗。忽然,一颗流星划过天际,很快消失不见。
但他不再感慨文明的消逝。因为他知道,就像那颗流星,文明或许会改变形态,但永远不会真正消失。只要有人记得,有人传承,有人继续书写,文明的光芒就会永远照耀人间。
槐树的叶子在夜风中沙沙作响,仿佛在诉说着千年的故事。而明远书院的灯光,如同文明的火种,在这片土地上静静燃烧,等待下一个黎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