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敢放下信纸。
屋子里所有的声音，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抽空了。
他没有愤怒，也没有慌乱。
一种极致的安静笼罩了他，那是一种杀意凝结前的死寂。
他精心构建的一切，那些足以让省城副总低头的合同，那些让地头蛇俯首帖耳的财富，在这一刻，都显得那么苍白。
李清亮的目标不是张柔的身体，甚至不是她的安危。
他要的，是诛心。
他要用最温柔的手段，在陈敢最坚固的后方，挖出一个溃烂的伤口。
陈敢立刻起身，走出房门。
院子里的虎爷和王豹正在商量下一批货的路线，看到陈敢出来，立刻站直了身体。
他们察觉到，大哥身上的气息变了。
“生意上的事，暂时放一放。”陈敢的声音很平，听不出任何波澜。
“所有扩张的计划，全部暂停，重心转为维稳，把现有的渠道给我看得死死的。”
他的话，是对虎爷说的。
然后，他转向王豹。
“给你个任务，动用你所有的人脉，去查一个人。”
“李清亮，兰县人，刚从劳改农场出来。我要知道，他为什么能提前出来，谁在背后帮他。还有，他现在花的每一分钱，是从哪里来的。”
王豹重重地点了下头，一个字都没多问。
他能感觉到，大哥平静的话语下，是足以掀翻整座金华城的怒火。
当天夜里，陈敢登上了南下的火车。
来时，他一无所有，满心都是对未来的筹划。
回去时，他手握万金，心里却被一股焦灼的火焰炙烤。
他第一次发觉，自己建立的这个金钱帝国，在保护家人的事情上，是如此的笨拙和遥远。
火车抵达兰县，陈敢没有直接回家。
他像一个幽灵，在县城和村子周围潜伏了两天。
他看到的一切，比信里读到的，要恶毒一百倍。
李清亮变了。
他不再是那个游手好闲的混子，他穿着得体的衣服，逢人就笑，见了长辈就递烟。
他帮村东头的王大爷家修补漏雨的屋顶，给村西头的刘寡妇家送去一袋白面。
他甚至从不多的钱里，挤出了一部分，资助了村里两个上不起学的孩子。
村子里，到处都是对他的赞扬。
浪子回头金不换。
多好的后生啊。
陈敢躲在暗处，看着这一切，心沉到了谷底。
这不是捧杀。
这是在用所有村民的嘴，编织一张无形的网，一张道德的网，要把张柔牢牢地困在中央。
他要让所有人都觉得，他李清亮对张柔母女的“帮衬”，是出于善意，是出于一个改过自新的人最淳朴的情感。
如果张柔拒绝，她就是不识好歹。
如果陈敢回来发难，他就是小肚鸡肠，容不下一个改过自新的人。
流言蜚语，是这个时代最锋利的刀。
第三天深夜，陈敢才悄悄摸回了家。
他推开院门，屋里的灯还亮着。
张柔听到动静，猛地抬起头，在看到门口那个熟悉身影的瞬间，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。
但她没哭，也没有扑上来。
她快步走过来，一把将陈敢拉进屋，反手就把门栓插上。
然后，她从床底下，拖出一个小木箱，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笔记本。
“你回来了。”
张柔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，但眼神却异常清亮。
她翻开本子，递到陈敢面前。
上面用娟秀的字迹，密密麻麻地记录着：
“九月三日，下午四点，县城供销社门口，他问我妞妞上学钱够不够。”
“九月五日，上午十点，村口，他想送一袋米，我没要。”
“九月七日，中午，他托王婶送来两斤肉，我让王婶拿回去了。”
……
每一笔，都记录着时间、地点、还有李清亮说过的每一句“客气话”。
张柔抬起头，看着自己的丈夫。
“我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，但我晓得，黄鼠狼给鸡拜年，没安好心。”
“我相信你，我在等你回来。”
陈敢看着妻子，看着她那双清澈又坚韧的眼睛，看着那本写满了信任的笔记，心里翻江倒海。
所有的焦虑和焦灼，在这一刻，都化作了最坚硬的决心。
他伸手，将妻子和女儿紧紧搂在怀里。
他必须一劳永逸地解决掉这条毒蛇。
然后，带她们离开这个是非之地。
就在这时。
“咚，咚，咚。”
院门，被人敲响了。
“张柔啊，开门，我是村长。”
张柔的身体僵了一下，陈敢拍了拍她的背，示意她去开门。
门开了。
村长那张布满褶子的笑脸出现在门口，他身后，还站着一个人。
李清亮。
他手里提着一块时下最时髦的“的确良”布料，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淳朴笑容。
“哎呀！陈敢！你可算回来了！”
李清亮看到屋里的陈敢，脸上露出夸张的惊喜。
他大步走进来，把手里的布料往桌上一放，对着陈敢，一脸诚恳。
“兄弟，你可千万别误会！我这就是看弟妹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，想着帮衬一把，都是乡里乡亲的，没别的意思！”
他抢在陈敢开口前，就将自己放在了一个无可指摘的位置上。
村长也跟着走进来，一拍大腿，帮腔道：
“是啊陈敢！你可不能再用老眼光看人了！清亮这孩子，现在是真的变好了，全村人都看在眼里！”
“你常年不在家，清亮帮你照看点，也是应该的嘛。”
村长说着，话锋一转，终于图穷匕见。
“你看，清亮还跟我说，听说你在外面做了大生意，也想跟着你找个活干，学点好。”
“大家都是一个村出去的，你可得拉他一把啊！”
李清亮站在一旁，低着头，搓着手，一副老实巴交、等着被接纳的模样。
他的最终目的，终于暴露了。
他不仅要毁掉陈敢的名声，还要像一条寄生虫，钻进陈敢的身体里，吸他的血，吃他的肉。
陈敢看着眼前这一唱一和的两个人，看着李清亮那张写满了“真诚”的脸。
他脸上，却慢慢浮现出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