屋子里的空气死一样寂静。
村长和李清亮一唱一和,把话堵得严严实实,像两堵墙,把陈敢夹在了中间。
张柔的手心全是汗,下意识地攥紧了陈敢的衣角。
陈敢却笑了。
不是冷笑,也不是皮笑肉不笑,而是毫无征兆地,咧开嘴,笑出了声。
“哎呀!清亮!你这说的是什么话!”
陈敢猛地一拍大腿,那声音响得让村长和李清亮都哆嗦了一下。
他大步上前,一把攥住李清亮提着布料的手,上下使劲摇晃。
“我常年不在家,家里全靠你照应了!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!误会?哪来的误会!”
这股子突如其来的热乎劲儿,直接把李清亮准备好的一肚子说辞全给干懵了。
他脸上那副精心排练过的淳朴诚恳,此刻僵硬得有些滑稽。
陈敢扭头看向村长,嗓门提得更高。
“村长!您说得太对了!我这次回来,就是琢磨着,在外面发了点小财,不能忘本!得给村里干点实事!”
他松开李清亮,转身走回桌边,拎起那个黑色的旧人造革提包。
在两人不解的注视下,陈敢拉开拉链,手伸了进去。
再拿出来时,不是一件东西。
是一沓。
一沓又一沓,全是崭新的“大团结”。
“啪!”
陈敢随手就把几沓钱砸在了那张破旧的八仙桌上,闷响声让在场所有人的心脏都跟着狠狠一抽。
那刺眼的红色,在昏黄的灯光下,几乎能把人的魂给吸进去。
村长的眼珠子瞬间就直了,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堆在一起。
李清亮脸上的笑,彻底凝固了。
他送来的那块时髦的“的确良”,跟桌上这堆红票子一比,就是个天大的笑话。
陈敢没停,又从包里掏出几沓,整整齐齐码在桌上。
“我先捐五千块!给村里盖个新学堂!让娃们有个好地方念书!”
他又拍上一沓。
“再捐三千!把村口到镇上那条破泥路给它平了!以后下雨天,大家伙儿出门也方便!”
八千块!
这三个字,像一颗炸雷,在小小的屋子里轰然炸响。
村长下意识地往前挪了一步,喉结上下滚动,想伸手摸摸,又不敢。
他再看向李清亮的表情,已经完全变了。
那里面,再没半分欣赏,反而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鄙夷。
这他娘的才叫大手笔!
李清亮那点修屋顶送白面的小恩小惠,在这八千块钱面前,屁都算不上!
陈敢做完这一切,才重新笑眯眯地看向脸色已经有些发白的李清亮。
他走过去,像对亲兄弟一样,重重拍了拍对方的肩膀。
“清亮,既然你有这份心,光帮我照看家里哪够啊?不如,正儿八经来帮我干活!”
他声音洪亮,确保院子外头的左邻右舍都能听得一清二楚。
“我正准备在咱们兰县,开一个原材料采购站,专门给金华的大厂子供货。我看你这人脑子活,又热心,这个站长的位置,就交给你了!”
“工资嘛,”陈敢拖长了音调,“我给你开全县最高!一个月八十块!干得好,年底还有大红包!”
这话,就是一记绝杀。
李清亮感觉自己被人一记重拳狠狠打在了胸口,闷得他几乎喘不过气。
拒绝?
当着村长的面,当着外面可能竖着耳朵偷听的全村人的面,拒绝这个全县最高的工资,拒绝这个“站长”的头衔?
那他之前做的所有好事,就全成了别有用心的算计。
他会被全村人的唾沫星子淹死。
可要是答应……
那就等于把自己的脖子,亲手送到了陈敢的刀下面,从此变成他手底下的一条狗,想怎么捏就怎么捏。
村长已经激动得满脸通红,他一把抓住李清亮的胳膊。
“清亮!你还愣着干啥!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好事!还不快谢谢陈敢!”
所有人的视线,都像钉子一样钉在了李清亮的身上。
期待,审视,催促。
李清亮感觉到额头的冷汗,顺着脸颊滑了下来。
他精心策划的一切,那些用来诛心的阴谋,此刻却被对方用一种他根本无法抵抗的粗暴方式,轻而易举地碾成了齑粉。
他张了张嘴,喉咙干得像火烧。
最后,在陈敢那带笑的注视下,他从牙缝里,挤出了一个字。
“好。”
……
打发走魂不守舍的李清亮和满脸谄媚的村长,陈敢“哐当”一声关上了院门。
屋子里的气氛,瞬间松了下来。
张柔走上前,看看桌上那堆钱,又看看自己的丈夫,眼圈一红,却什么都没说,只是默默地给他倒了一杯滚烫的热水。
所有的信任和后怕,都在这一杯水里。
陈敢喝了口水,没耽搁,立刻走进里屋,抓起那台新装不久的电话,要了一个去金华的长途。
电话很快接通,是王豹。
“豹子,有件事让你办。”
“陈先生您吩咐!”
“派两个最可靠,嘴巴最严的人,立刻到兰县来。我要他们帮我‘协助’一个人工作。”
陈敢的声音压得很低,却带着一股寒气。
“这个人叫李清亮,是我新任命的采购站站长。你的人什么都不用干,就给我二十四小时跟着他,他去哪,你们去哪,他见谁,你们见谁,他花的每一分钱,你们都给我记下来。”
名为协助,实为监视。
一张天罗地网,就此撒下。
挂了电话,陈敢走出里屋,看着正在灯下安静收拾东西的妻子,和已经趴在桌边睡着的女儿,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碰。
他走过去,小心翼翼地将女儿抱起来,放回床上盖好被子。
然后,他握住张柔的手。
“收拾东西吧。”
张柔抬起头,眼里全是疑惑。
陈敢看着她,一字一句,说得无比清晰。
“我们搬家。去金华,我在那边买了个带院子的大房子,比这里大,比这里好。以后,我们一家人再也不分开了。”
张柔愣住了。
几秒钟后,眼泪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。
不是悲伤,不是委屈,是压抑了太久之后的狂喜。
她用手背胡乱地抹着眼泪,一边哭,一边笑,重重地点头。
对她来说,什么钱,什么地位,都比不上一家人能安安稳稳地在一起。
妞妞似乎被母亲的抽泣声惊动,在梦里呢喃了一句:“爸爸……”
一家人正沉浸在这份迟来的温馨和对未来的憧憬中,桌上的电话,又一次急促地响了起来,铃声刺耳。
陈敢走过去接起,是虎爷。
电话那头的声音,没了往日的咋咋呼呼,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凝重。
“大哥,出事了。”
“说。”
“你让我查的那个李清亮,我们这边也动手了。豹子的人还没到,我托金华公安的关系,查了他的档案。”
虎爷的声音顿了顿,像是在组织语言。
“大哥,他能提前从劳改农场出来,根本不是因为表现好。”
“是省城里有人专门打了招呼,把他‘捞’出来的!”
陈敢脸上的温情,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“我们的人顺着这条线,往上摸了一下,查到了那个出面办事的人。”
电话那头,传来虎爷沉重的呼吸声。
“那个人,跟省纺织品进出口公司的副总,周国平,关系匪浅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