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帝这话一出,陆停舟霍然抬首。
“何人所下?”
眼看陆停舟露出惊异的神色,皇帝笑了笑:“难得见你吃惊,朕这毒也算没白中。”
陆停舟皱眉。
“请陛下莫要说笑。”他严肃道。
“好好好,”皇帝摆手,“听说朕中了毒,你有什么想法,说来听听。”
陆停舟眉心皱得更紧。
皇帝往前倾了倾身:“想到什么就说什么,朕恕你无罪。”
陆停舟看着他那张枯黄的脸,沉默片刻,开口道:“陛下所中之毒是否当真无解?若无解,余寿几何?陛下属意的储君是谁?若不立储君,陛下打算将如何安置大衍?”
他每问一句,皇帝身后的李贵脸色就难看了几分。
说到后来,李贵已悄悄向他摆手,一脸“不可再言”的紧张。
然而陆停舟视若无睹,直到将这些问题悉数抛出,才道:“臣问完了。”
皇帝默不作声。
陆停舟跪在地上,仰视着这位衰老的君王,眼中是显而易见的坚持。
过了半晌,皇帝拍案大笑。
“李贵,你瞧,”他指指陆停舟,“朕让他说什么,他就真的说了,这可比那些个老家伙实诚。”
李贵抹抹额头的汗,笑道:“是啊,奴婢也没想到陆少卿真的敢问。”
皇帝沉下脸:“什么陆少卿?朕许他官复原职了吗?”
“是,奴婢失言。”李贵连忙告罪。
皇帝又笑了下,长长叹了口气:“刚才朕在他们面前吐了口血,他们明明每个人都想问,却谁都不敢开口,真叫朕心里憋得慌。”
李贵陪着笑道:“尚书大人他们也是担心问错了话。”
皇帝虎着脸:“这有什么好担心的?朕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就随意砍人脑袋的昏君吗?”
李贵不好再多说什么,只能频频笑着,一边给陆停舟使眼色。
“你别对他挤眼睛,”皇帝道,“朕还没说完呢。”
他看向陆停舟:“你刚才问的每一句话都足够诛你一回,尤其是最后一句,你就不怕朕杀了你,让你的新婚妻子守寡?”
陆停舟垂眼:“臣还活着的时候,陛下就想为六娘另寻佳婿,臣若死了,陛下不得多赔她几个?”
皇帝一噎。
他呵地笑了声:“瞧瞧,瞧瞧,这读书人的嘴就是厉害,还赔‘几个’?连礼义廉耻都不讲了!”
陆停舟道:“天下是陛下的天下,陛下可以任意妄为,我们只能听之任之。”
“放肆!”皇帝一拍桌子,砚台上的朱笔腾地一下跳出桌沿,在地上滴溜溜滚了一圈,洒下朱色墨迹。
皇帝道:“这些话是你老师告诉你的?”
陆停舟摇头:“臣有眼睛,臣自己会看,陛下这些年放任朝堂势力互相牵制,许多人心里恐怕都有这样的怀疑。”
皇帝眯了眯眼。
“好,好一个陆停舟,朕果然没看错,这些话只有你敢对朕直言。”
“谢陛下夸奖。”陆停舟道。
皇帝静静看了他一阵,忽然对李贵道:“朕今日的药呢?”
李贵一怔,连忙躬身:“奴婢这就去拿。”
李贵走后,皇帝拿起桌上的镇纸把玩着,目光落在陆停舟身上。
“现在这里只有朕和你两个人,你来告诉朕,若朕果真不立储君,未来将变得如何?”
陆停舟想也不想,张口便答:“二皇子羽翼已丰,陛下殡天之后,自有大臣拥立他即位。”
他说得坦荡,仿佛当着皇帝的面议论他的身后事并无任何不妥,而皇帝也未露出丝毫怒色。
他只道:“你也看好老二?”
“与是否看好无关,”陆停舟道,“只是就二皇子的实力而言,他最可能成为新君。”
“那你呢?”皇帝问,“若让你选择拥立的对象,你选谁?”
“臣选陛下。”陆停舟毫不犹豫地回答,“若无人肖似陛下,臣便选能让大衍百姓免于战火之人。”
皇帝笑笑:“这个回答朕不满意。”
他注视着陆停舟:“但你竟会关心大衍百姓的死活,朕很意外。”
陆停舟面色淡然:“臣也是大衍百姓。”
“是么?”皇帝嗤笑,“朕还以为你只当自己是六盘村的百姓。”
“六盘村的百姓也是陛下的子民。”陆停舟道。
皇帝不说话了。
他不作声,陆停舟便依旧跪在地上,背脊挺直。
皇帝的视线扫过他,看向殿中的擎天巨柱。
柱子上盘着五爪金龙,怒目圆睁,昂首向天。
皇帝忽然道:“你这趟出去,与你妻子相处得如何?”
陆停舟眸色微动。
皇帝见状,笑了笑:“怎么,还不好意思说了?”
陆停舟沉眸:“依依……她很好。”
皇帝摇头:“你看你,枉读了那么多圣贤书,夸人却只会说个‘好’字。”
陆停舟默然:“只要臣知道她好就够了。”
皇帝撇了撇嘴。
“朕年轻的时候,嘴比你甜。”他眼中闪过一丝缅怀,笑道,“不过你那位夫人的确很好,朕已许久没见过这么伶俐的女子。”
“陛下既如此盛赞,不如多给她一些赏赐,”陆停舟道,“毕竟昨晚她受惊不轻。”
皇帝冷冷瞥他一眼:“你当朕是你的私库吗?说赏就赏?”
陆停舟沉声道:“陛下方才问臣,为何会关心大衍百姓的死活,臣不敢欺瞒陛下,臣最在意的人其实不多,但臣的妻子在意的人却有很多。”
外人只道池依依的绣技出神入化,却不知那样的鲜活必然来自一颗灵动的心。
虽然池依依从来不说,但陆停舟看得出,她眼里的世界充满美好,哪怕她遭受过那么残忍的对待,但在她针下,每一幅画都洋溢着生命的力量。
这是她所热爱的世界,他不忍破坏,更不愿破坏。
皇帝听了他的解释,半晌没出声。
许久之后,他才冷冷一笑。
“朕其实早知老三和他母妃不安分,你猜朕为何袖手旁观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