云芝宇的心跳骤然加速,一股巨大的暖流混合着酸涩瞬间涌上胸口。
他几乎要脱口而出“我不会不在”,或者更炽热的承诺。
但话到嘴边,却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。
一种更深沉、更复杂的情绪悄然滋生。
他看着眼前这个蜷缩的、疲惫的、刚刚经历了与至亲残酷对峙的女孩。
她是F大生物信息学方向的顶尖学子,手握直博资格,在导师引以为傲的前沿实验室里挥斥方遒。
她的未来,本该是星辰大海,是学术期刊上闪亮的名字,是聚光灯下从容自信的身影。
可此刻,她却因为一个来自远方的电话,被伤得体无完肤,脆弱得像风中残烛。
而自己呢?
一个刚上大一的毛头小子,除了在田径场上挥洒汗水,在实验室角落安静陪伴,在她崩溃时递上一件外套……还能做什么?
他能帮她解决和母亲之间那道根深蒂固的鸿沟吗?
他能替她抵挡那些来自至亲的、带着掌控欲的伤害吗?
他能真正理解她所追求的、那个在顶尖实验室里才能触碰到的学术高峰的重量和压力吗?
一种前所未有的、带着刺痛的自卑感,如同冰冷的藤蔓,悄然缠上了云芝宇的心头。
他引以为傲的短跑速度,他青春洋溢的活力,在此刻都显得那么……轻飘,那么微不足道。
在她复杂而沉重的人生课题面前,在她光芒万丈却又布满荆棘的前程面前,他像一个站在巨人国门口的孩子,手里只拿着一把玩具木剑。
他配站在她身边吗?
他真的……有资格成为她疲惫时可以倚靠的港湾吗?
还是……他终究只是她漫长人生旅途中,一个短暂停驻的驿站?
当她的步伐越来越快,走向他无法企及的高度时,他会不会……成为她的拖累?
这个念头像一颗冰冷的种子,猝不及防地落进了他刚刚被暖流浸润的心田。
他猛地打了个寒颤,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,指尖深深陷入掌心,带来尖锐的痛感。
不,不是现在。
现在她需要他。
这个念头被他强行压了下去,带着一丝恐慌。
他不能在这个时候想这些,不能在她最脆弱的时候,让这种自私的、懦弱的念头去伤害她。
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,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,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而坚定:
“别想那些‘如果’。”
他的声音低沉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,“现在有我。以后……”
他顿了顿,那句“以后也一直在”在舌尖滚了滚,终究没有完全说出口,只是换成了更谨慎的承诺,“……以后的事情,以后再说。现在,你只需要知道,我在这里。”
他伸出手,这一次,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无比珍重的克制,极其轻柔地、覆在了她冰凉的手背上。
没有用力握住,只是用掌心那一点滚烫的温度,包裹着她指尖的冰冷。
“冷吗?”
他轻声问,声音在寂静的冬夜里显得格外清晰,“我们……回去?”
时遐思在他掌心覆盖上来的瞬间,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,却没有躲开。
那一点来自他掌心的、真实的、源源不断的暖意,像一道微弱的电流,穿透了她冰冷麻木的皮肤,微弱地驱散着刺骨的寒意和心底的绝望。
她依旧埋着头,过了许久,才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。
“嗯。”
云芝宇松了口气,心头的巨石稍稍挪开一点。
他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站起来。
她的身体还有些虚软,脚步虚浮。
他默默地走在她身侧,手臂虚虚地环在她的腰后,支撑着她大半的重量,却又保持着克制的距离。
两人沉默地走在回宿舍的路上。夜色深沉,寒风凛冽。
云芝宇的外套包裹着她,隔绝了部分寒冷。
但一种更深的、无形的寒意,却悄然笼罩在云芝宇的心头。
他看着身边这个依靠着他、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女孩,又想起她在实验室里对着复杂数据时那专注而自信的侧脸,想起她谈论自己研究方向时眼中闪烁的光芒。
巨大的差距感,像一道冰冷的鸿沟,横亘在他眼前。
那句没有说完的“以后……”,像一根细小的刺,扎在了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。
一种名为“配不上”的阴影,第一次如此清晰而沉重地,笼罩在了少年刚刚尝到爱情甜蜜的心头。
他握着她手臂的手,不自觉地收得更紧了些,仿佛想抓住什么,又仿佛在害怕失去什么。
前路迷茫的寒意,第一次如此真切地,渗入了骨髓。
但他只是沉默地走着,将所有的惊涛骇浪,都压在了紧抿的唇线和挺直的脊背之下。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福市冬日的阳光,吝啬地透过厚重的云层,洒下几缕苍白的光线,无力驱散空气里沉甸甸的湿冷。
生信楼顶层的实验室里,恒定的服务器嗡鸣像某种来自地底的低语,填充着巨大的寂静。
空气里混合着消毒酒精、加热元件的微焦气味,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咖啡苦涩。
时遐思坐在工位前,巨大的双屏显示器闪烁着幽光,映亮她专注的侧脸。
细密的代码如同瀑布般在屏幕上滚过,映在她清澈的眼底。
距离那个冬夜在小花园的崩溃,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。
母亲那通撕裂般的电话带来的风暴,似乎暂时平息了。
它没有消失,只是像一块沉重的礁石,沉入了她心底更深的角落,被刻意地用忙碌和……某种新生的力量压制着。
她敲击键盘的手指稳定而迅捷,带着一种重新凝聚起来的专注力。
眉宇间那深重的沟壑并未完全抚平,但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一种被压垮的绝望,反而多了一种沉静的、近乎锐利的坚韧。
姑爷爷离世的悲伤,母亲带来的刺痛,并未消失,但它们不再是她世界的全部。
那个落在云芝宇唇角的、带着电流的轻吻,像一枚小小的火种,在她冰封的心湖上,融化了一小片区域,让她得以喘息,得以重新凝聚力量。
云芝宇依旧坐在几步开外那张硬邦邦的实验凳上。
他没有看书,也没有看训练视频,只是安静地、近乎贪婪地看着她工作的背影。
她挺直的脊背,她微微蹙眉时专注的神情,她因为想到某个关键点而突然加快的指尖……都让他挪不开眼。
心底那份因为那晚她脆弱姿态而滋生的、带着刺痛的自卑感,并未完全消散,反而在看到她此刻沉静专注的光芒时,变得更加清晰、更加沉重。
他像一个站在璀璨星河下的仰望者,震撼于眼前的壮丽,却也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和遥远。
她的世界,是复杂的算法,是海量的数据,是顶尖实验室里才能触碰的前沿。
而他呢?
他的跑道只有一百米,他的战场是秒表和终点线。
他能理解那些在屏幕上跳跃的符号背后的意义吗?
他能分担她在追求那个“星辰大海”时必然承受的压力和孤独吗?
就在他沉浸在这种带着甜蜜苦涩的思绪中时,实验室的门被轻轻推开。
一个穿着熨帖白大褂、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,身上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学者气场。
是时遐思的导师,周教授。
他手里拿着一个平板,眉头微锁,步履沉稳地径直走向时遐思的工位。
云芝宇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,屏住了呼吸。
他见过这位教授几次,每次都能感受到对方身上那种渊博和严谨带来的无形压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