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遐思。”
周教授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穿透实验室嗡鸣的清晰度。
时遐思闻声立刻停下敲击键盘的动作,转过身,迅速站起身:“周老师。”
“上次让你复核的h3K27me3的chIp-seq数据,比对结果和peak calling的log文件,整理好了吗?” 周教授开门见山,语气平淡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审阅意味。
“整理好了,老师。”
时遐思的声音平稳而清晰,没有丝毫慌乱。
她迅速在键盘上敲击了几下,调出一个文件夹,同时拿起桌上一份打印好的报告,“原始数据、比对率统计、过滤后的clean reads数、peak calling的详细参数和结果都在这里。我还做了几个关键样本的IGV可视化截图,附在报告后面了。”
周教授接过报告,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复杂的图表和数字。
他一边看,一边将平板递过去,指着上面一个复杂的通路图:“这个表观调控网络和癌症干性关联的模型,你之前提出的那个用贝叶斯网络整合多组学数据的思路,可行性分析报告呢?我下午要和肿瘤医院的张主任碰头,需要你的结论支持。”
“在这里。”
时遐思早有准备,又从另一个文件夹里调出一份文档,语速平稳地开始解释,“我重新梳理了tcGA和GEo的相关数据集,用R包做了初步的联合概率分布模拟,验证了核心节点(比如EZh2, SUZ12)与干性标记物(oct4, NANoG)在多个癌种中的共调控趋势。贝叶斯网络结构学习的初步结果支持我们之前的假设,尤其是在乳腺癌和胶质瘤数据集上,模型拟合优度(AUc)达到了0.85以上……”
她指着屏幕上的图表,条理清晰,术语精准,眼神专注而自信,整个人散发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掌控力。
云芝宇坐在几步之外,像一个完全被隔绝在外的旁观者。
他看着时遐思流畅地与导师交流着那些他完全听不懂的术语——chIp-seq、peak calling、IGV、贝叶斯网络、多组学数据、AUc……每一个词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,投入他心湖,激起一圈圈名为“遥远”和“隔阂”的涟漪。
他看着她屏幕上那些复杂到令人眼花缭乱的图表,看着她导师眼中流露出的赞许和倚重,看着她挺直的脊背和沉静的侧脸在实验室冷光下仿佛自带光芒……
一股强烈的、混合着敬佩和更深沉失落的情绪攫住了他。
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、近距离地感受到,她所站的位置,她所追求的世界,是多么的高远和……他无法企及。
她不再是那个蜷缩在冰冷长椅上、脆弱无助的女孩。
她是这个顶尖实验室里不可或缺的一员,是导师倚重的明日之星,是即将踏入学术深海、探索人类生命奥秘的探索者。
她的光芒,在此刻如此耀眼,如此真实。
而自己呢?
云芝宇低头看了看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,指关节因为长期训练带着薄茧。
他的战场在塑胶跑道,他的成就是用秒表衡量的零点几秒的提升。
他引以为傲的速度和力量,在这个充满逻辑、数据和未知奥秘的世界里,显得那么……单薄,那么微不足道。
一种前所未有的、清晰的认知,如同冰冷的潮水,漫过心头:他追不上她。
不是脚步的快慢,而是方向的不同,是高度的差距。
她的征途是星辰大海,而他,只是她漫长旅途中,一个在起点处为她呐喊加油的……过客?
这个念头带来的刺痛,远比之前模糊的自卑感更尖锐,更具体。
他放在膝盖上的手,不自觉地蜷缩起来,指甲深深陷入掌心。
一股深沉的寒意,从心底蔓延开来,甚至盖过了实验室里恒定的暖风。
“……嗯,这个方向是对的。” 周教授终于合上了平板,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赞许,“细节处理得不错。报告留给我,下午的会我带上。继续深挖一下那个反馈回路,下周组会我要看到更详细的机制推演。”
“好的,周老师。”
时遐思恭敬地点头。
周教授拿着报告,转身离开,实验室的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,隔绝了外面的世界,也带走了那种无形的压力。
实验室里重新只剩下服务器低沉的嗡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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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遐思长长舒了一口气,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下来。
她抬手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眉心,下意识地侧过头,目光投向那个一直安静坐在角落的身影。
她看到了云芝宇。
他依旧坐在那张硬邦邦的实验凳上,姿势甚至没有太大变化。
但时遐思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不同。
他微微垂着头,额前的碎发遮住了部分眼睛,看不清具体神情。
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握着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。
整个人的气场不再是之前那种安静的陪伴,而是透出一种……紧绷的沉默,一种仿佛被什么东西沉重压住的、带着距离感的落寞。
他像一尊凝固的雕像,被遗落在实验室冰冷的灯光和巨大的服务器阴影里,与周围的环境,甚至与她,都隔着一层无形的、冰冷的玻璃。
一股细微的、带着凉意的不安,悄然划过时遐思的心头。
她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。
“我……”
云芝宇却在她开口前猛地抬起了头。
他脸上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,试图驱散刚才那沉重的气氛,但那笑容却显得有些勉强,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和……闪躲。
眼神飞快地掠过她的脸,像是不敢久留,旋即又垂落下去,落在了自己紧握的拳头上。
“我去给你倒杯水。”
他仓促地站起身,动作带着一种逃离般的急促,甚至没等她回应,就低着头,快步走向了茶水间。
背影在巨大的服务器机柜旁显得有些单薄,很快消失在拐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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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遐思站在原地,看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,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刚刚与导师讨论时还带着自信光芒的手。
实验室里恒定的嗡鸣声似乎变得更响了,像一种无形的低语,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。
空气中弥漫的消毒水和电子元件气味,似乎也带上了一丝冰冷的、疏离的味道。
她刚刚找回的那点安宁和力量感,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、冰冷的石子,荡开了一圈圈名为“未知”的涟漪。
一种模糊的、却挥之不去的预感,如同冬日的薄雾,悄然笼罩下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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茶水间里廉价的速溶咖啡粉味道和消毒水味混杂在一起,刺鼻得让人反胃。
云芝宇背靠着冰冷的金属饮水机,手里死死攥着那个刚刚结束通话、屏幕还微微发烫的手机。
父亲的声音,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、不容置疑的平稳腔调,还在他耳边嗡嗡作响,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铅块,砸进他本就混乱不堪的心湖,激起冰冷而浑浊的浪。
“芝宇啊,爸爸不是干涉你。年轻人谈恋爱,很正常。” 父亲的开场白总是带着这种虚伪的开明,像一层薄薄的糖衣,包裹着内里坚硬的核心,“但是,眼光要放长远一点。你现在才大一,人生的路刚开始,很多想法都不成熟,容易冲动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