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廿三的家宴设在贾母的暖阁里,铜炉中沉水香混着蜜枣糕的甜香漫开,却掩不住贾悦袖中那方丝帕的凉意。
她垂眸望着案上的红枣桂圆茶,耳尖微动——右侧第三席传来瓷器轻碰的脆响,是贾环的茶盏。
\"老祖宗!\"
这声喊像块石子砸进静潭。
贾悦抬眼时,正看见贾环从凳上跳起来,青缎马褂的下摆扫翻了半盏茶,褐色茶渍在月白桌围上洇开,倒像朵开败的梅。
他手里攥着卷泛黄的纸,指节因用力泛白:\"我要揭发五姐姐的丑事!
她、她私收庄子的贿赂!\"
暖阁里霎时静得能听见炭盆里火星爆裂的轻响。
贾母的鎏金护甲在案上叩出两声:\"环儿,你这是做什么?\"
贾环的喉结动了动,先前在赵姨娘院里背了十遍的话突然卡壳。
他瞥见赵姨娘坐在下首,正用帕子掩着嘴朝他使眼色,那帕子上绣的并蒂莲被指甲抠得皱成团。\"昨儿我在二哥哥书房翻账册,\"他猛地提高声音,\"看见周庄的租契!
上面写着今年秋租该交三百石米,可五姐姐却让周瑞家的改了,收了四百石,多出来的一百石...都进了她自己的私库!\"
话音未落,赵姨娘已拍着大腿哭起来:\"我的菩萨奶奶哟,咱们家庶女不容易,可也不能贪到自家人头上啊!\"她抹着眼睛,却悄悄抬眼去看贾母的脸色——老太太的眉峰正缓缓拧起。
贾悦垂在桌下的手攥紧了丝帕。
她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,像擂在战鼓上,一下一下应和着记忆里小柳的纸条:\"环三爷说要在宴上揭破五姑娘的丑事\"。
她望着贾环手里那卷纸,忽然笑了:\"环弟弟说的租契,可是这卷?\"
众人顺着她的手看过去——贾悦不知何时已从袖中取出另一卷文书,米黄封皮上\"周庄租契\"四个小楷端端正正。
她将两卷纸并排放在贾母案上:\"老祖宗请看,环弟弟拿的这卷,落款日期是七月十五,可周庄的田契我上月刚核对过,真正的租契该是八月廿八重立的。\"她指尖轻点自己那卷,\"您瞧这印章,周庄的庄头姓陈,可假契上盖的是'王记'——王善保家的男人,不就开着间刻章铺子么?\"
暖阁里响起抽气声。
赖升家的接过两卷契纸,借着烛火仔细辨认,越看越惊:\"回老太太,五姑娘说的是。
这假契的墨迹发浮,像是新填的年份,真契的纸边还留着庄头按的泥印呢。\"
贾环的脸霎时白得像墙皮。
他踉跄着后退半步,撞翻了身后的茶几,蜜饯匣子\"当啷\"落地,山楂糕滚到赵姨娘脚边。
赵姨娘的哭声戛然而止,她盯着地上的蜜饯,突然尖声喊:\"环儿定是被人骗了!
定是有人要害我们母子!\"
\"赵姨娘这话说得蹊跷。\"
众人转头,只见李纨扶着紫鹃的手站起来,素色衫子上连半分褶皱都无。
她从袖中取出个青纸包,轻轻放在贾母案上:\"前日我在廊下拾到封匿名信,原想交给凤丫头,如今看来该呈给老太太。\"她顿了顿,目光扫过赵姨娘煞白的脸,\"信里说有人勾结外院的王善保家的,要往五妹妹屋里栽赃。\"
\"还有这个。\"
另个声音从门口传来。
沈墨抱着个描金匣子走进来,月白大氅上落着些细雪,发梢还沾着冰碴。
他朝贾母行过礼,将匣子打开:\"这是学生托人查的账。
王善保家的近三月往赵姨娘院里送了三回东西,头回是两支金簪,第二回是包西洋香料,第三回...\"他抬眼看向贾环,\"是半车刻章用的黄杨木。\"
暖阁里的温度仿佛骤降十度。
赵姨娘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她望着贾母越来越冷的眼神,突然扑过去抓贾环的胳膊:\"环儿你说话呀!
你不是说这契纸是...是从五丫头屋里偷的么?\"
\"我、我...\"贾环额角的汗滴砸在地上,\"是、是小柳说五姐姐把契纸藏在妆匣里,我才...\"
\"小柳?\"贾悦接口,\"她上月就被我打发去庄子上了,前日还托人带信说在学管账呢。\"她望着赵姨娘慌乱的眼睛,\"赵姨娘该问问,是谁说小柳还在我院里当差的?\"
赵姨娘的嘴张了张,终究没发出声。
她身后的丫鬟秋菊突然\"扑通\"跪下:\"太太饶命!
是王善保家的塞给我二两银子,让我跟环三爷说小柳还在五姑娘院里...\"
\"够了!\"贾母将茶盏重重一放,茶沫溅在贾环脸上,\"传家法!
赵姨娘禁足三月,贾环去祠堂跪三日,王善保家的...逐出去!\"
\"老祖宗明鉴啊!\"赵姨娘扑到贾母脚边,发簪散了半边,\"都是环儿不懂事,我、我也是被人哄的...\"
\"史大妹妹,你说这出戏如何?\"
史湘云正啃着块糖蒸酥酪,闻言挑眉笑了:\"原以为咱们作诗要比谁会编故事,合着有些人把'苦肉计'玩得比戏文还妙。\"她故意拖长声音,\"只可惜啊——\"她瞥了眼瘫坐在地的赵姨娘,\"假的到底是假的,经不得炭火烤。\"
暖阁里响起低低的笑声。
贾悦望着贾母案上两卷契纸,忽然觉得袖中那方丝帕不再冰凉。
她抬眼时,正与沈墨的目光相撞,他站在门边,雪光映得眉峰更朗,眼底似有星火在跳。
宴散时已近黄昏。
贾悦裹着大红猩猩毡斗篷往花园走,雪还在下,松枝上的积雪\"簌簌\"落进她颈后,凉得她缩了缩脖子。
\"五姑娘好兴致。\"
熟悉的声音从梅树后传来。
沈墨抱着团锦被走出来,上面落满雪,倒像朵会动的云:\"雪天里穿这么薄,不怕冻着?\"
贾悦接过锦被裹在肩上,梅花香混着他身上的书墨气涌进鼻尖:\"你倒像知道我要来。\"
\"前日你说要'收网',\"沈墨望着她发间的珍珠簪,那是方才宴席上贾母赏的,\"我便在园子里守了半日。\"他伸手替她拂去帽檐的雪,\"这一局你步步算得准,我在外面看着,手心全是汗。\"
\"若没有你查的账,没有李嫂子的信,\"贾悦低头绞着锦被的穗子,\"我纵有十张嘴也说不清。\"她抬头时,睫毛上沾着细雪,\"沈公子,你总说我是'步步为营',可我知道...这营垒里,有一半砖是你砌的。\"
沈墨的耳尖慢慢红了。
他望着她被雪映得发亮的眼睛,忽然轻声道:\"往后...我替你砌更多。\"
风卷着雪粒子掠过梅枝,几瓣残梅落在贾悦肩头。
远处传来丫鬟的脚步声,她推着沈墨往假山后躲:\"快些走,被人看见又要嚼舌根。\"
\"怕什么?\"沈墨低笑,\"等开春我去求了婚,他们要嚼...便由他们嚼个够。\"
雪幕渐浓,两人的身影渐渐融在白色里。
谁也没注意到,假山后的雪地上,两串脚印交叠着延伸向远方,像道没写完的诗。
次日清晨,荣禧堂的廊下围了好些婆子。
\"听说赵姨娘被禁足了?\"
\"可不是!昨儿宴上那副样子,老太太气得直拍桌子。\"
\"还有环三爷,在祠堂跪得膝盖都肿了...\"
话音未落,个小丫头捧着药罐匆匆走过,药香里混着些若有若无的议论:\"也不知这风波...是刚起头,还是要收尾?\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