荣禧堂廊下的议论声随着晨雾散了大半时,贾悦正坐在自己院里的暖阁中,指尖抚过案上那本被翻得卷边的采买账册。
窗棂外的雪还未化尽,冰棱在檐下折射出冷光,正落在\"冬炭\"那一栏的数字上——她昨日刻意将\"三十车\"写成了\"三车\",墨迹已干,像道精心埋下的饵。
\"姑娘,王夫人屋里的周瑞家的来了。\"碧桃掀帘进来,耳尖冻得通红,\"说是要请您去正房说话。\"
贾悦放下账册,指尖在\"三车\"二字上轻轻一按:\"知道了,替我拿件青素缎面斗篷。\"她起身时,镜中映出眉梢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意——该来的,到底来了。
正房里烧着龙涎香,王夫人端坐在紫檀木主位上,面前摊开的正是那本采买账册。
见贾悦进来,她重重一拍桌子:\"五丫头,你当这府里的银钱是风刮来的?
冬炭三车?
你当我是瞎子看不出这数目不对?\"
贾悦垂着眸,指尖攥紧了斗篷下摆,声音里带着几分慌乱:\"太太教训得是,原是我昨日对账时分了神......\"她忽然跪下来,额头几乎要触到青砖地,\"求太太准我重新查账,定要把这窟窿补清楚。\"
王夫人的眉梢动了动,正要说话,贾悦又抬头补了一句:\"若能请赵姨娘帮着核查,我定能更仔细些。\"
暖阁里霎时静得能听见炭盆里火星迸裂的声响。
周瑞家的手里的茶盏险些落地,王夫人的眼尾跳了跳:\"赵姨娘?
她......\"
\"赵姨娘管了多年内宅采买,比我有经验。\"贾悦垂着的睫毛微微发颤,\"我原是怕越帮越忙,可如今出了差错,总该找个可靠的人帮衬。\"
王夫人盯着她的头顶看了半刻,忽然笑了一声:\"罢了,你既这么说,明儿起你和赵姨娘一道查账。\"她挥了挥手,\"下去吧。\"
贾悦退出正房时,额角已沁出薄汗。
转过游廊时,迎面撞上来人——史湘云裹着葱绿掐牙背心,手里还攥着半块梅花糕,见了她便拽住袖子:\"好个五丫头!
方才我在窗外都听见了,你这是把赵姨娘往火坑里推呢?\"
贾悦被她拽得踉跄,却低低笑出声:\"云丫头小声些。\"她拉着史湘云躲进旁边的竹影里,\"赵姨娘这些年没少在账上动手脚,我若单枪匹马查,她倒要反咬我一口。
如今拉她一道......\"她指尖在史湘云手背上点了点,\"你说,是狼看着羊,还是羊看着狼?\"
史湘云眼睛一亮,梅花糕渣子落了半衣襟:\"妙啊!
她若想藏私,必定要在账上做更多手脚,到时候......\"她忽然捂住嘴,左右张望一番,\"我可什么都没说!\"
两人正说着,李纨的贴身丫鬟素云捧着个锦匣过来,见了贾悦便福身:\"大奶奶说这是京里送来的信,姑娘且收好了。\"
贾悦接过锦匣时,指尖触到匣底的凸起——是沈墨常用的蜡封。
她道了谢,待史湘云蹦跳着去寻黛玉,才匆匆回了院子。
密室里烛火摇曳,信纸上的字迹力透纸背:\"御史虽调边地,其心腹孙九仍在京城,前日见其手下小厮往金陵方向去了,或与贾府有关。\"贾悦捏着信纸的手微微发紧,窗外的风卷起一片残雪,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。
她忽然想起昨日沈墨说的\"收网\",原来这网不是一张,而是层层叠叠,要把所有线头都绞在一处。
\"姑娘,赵姨娘屋里的小福子往西边角门去了。\"碧桃掀帘进来,声音压得极低,\"奴婢按您说的,让春杏跟着呢。\"
贾悦将信纸投入炭盆,看着墨字在火里蜷成灰:\"做得好。\"她起身往妆台前走,镜中映出眼底的冷光,\"去把我那支翡翠簪子找出来,明儿要戴。\"
夜色渐深时,贾悦坐在烛前描眉,碧桃端着参茶进来,故意提高了声音:\"姑娘明日要去外祖母寿宴,大奶奶说要备两匹苏绣锦缎,您看是选缠枝莲还是百子图?\"
窗外竹影动了动,贾悦的眉峰微不可察地挑了挑。
一更梆子响过,赵姨娘的耳房里还亮着灯。
贾环揉着膝盖进来,不耐烦道:\"姨娘又唤我作甚?
老太太罚我跪祠堂的伤还没好......\"
\"闭嘴!\"赵姨娘攥着帕子,指节发白,\"你可知五丫头明日要去史家?\"她压低声音,\"她方才跟丫鬟说要带厚礼,你说......\"
贾环的小眼睛眯起来:\"姨娘是说......\"
\"那厚礼里若少了件东西......\"赵姨娘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\"她史老太太寿宴上出了丑,看她还怎么在老太太跟前得脸!\"
窗外的雪又下起来了,细碎的雪粒子打在窗纸上,像极了某种暗号。
贾悦站在廊下,望着赵姨娘院子里忽明忽暗的灯火,嘴角慢慢扬起。
她伸手接住一片雪花,看它在掌心里融成水——明日的路,该是要清清爽爽了。
\"碧桃,\"她转身对候在身后的丫鬟道,\"把那套点翠头面收进妆匣,再让厨房备些枣泥酥,外祖母最爱这个。\"
碧桃应着去了,廊角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,暖黄的光映得贾悦的影子忽长忽短。
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,\"咚——咚——\",像在敲着某个即将开启的时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