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雀街的暮色,是被染缸里倾出的靛青,一点点洇透天际的。济世医馆檐角的铜铃,在晚风里摇出细碎的叮当声,像谁在远处轻轻敲着玉磬。洛风正将最后一捆晒干的紫苏码进药柜,他穿件半旧的月白长衫,袖口沾着些褐色的药渍,倒像是特意绣上去的花纹。腰间系着的布带有些松了,露出里面粗布中衣的一角,那布洗得发白,却浆得笔挺。他的头发用根木簪绾着,簪子是寻常的檀木,被摸得溜光水滑,泛着温润的光。
“阿爹,今日那株白果草,根茎上的纹路好生奇特,像极了我画的云纹。”洛羽从后院跑进来,手里还捏着片银杏叶,叶边被他用细针挑出了镂空的花样,黄澄澄的,在暮色里像只振翅欲飞的蝶。他今年刚满十八,眉眼像极了秦慕伊,却生了双和洛风如出一辙的、能看透药材肌理的眼睛。
秦慕伊端着盏刚沏好的菊普茶,从内室走出来。她穿件藕荷色的比甲,领口绣着几枝素净的兰草,头发松松挽了个纂,插着支碧玉簪,簪头坠着颗极小的珍珠,随着她的走动,轻轻晃着,映得鬓边那点淡淡的雀斑都柔和了。“慢点跑,仔细惊着药炉里的水。”她把茶盏放到洛风手边,又递给洛羽一块桂花糖糕,“刚出锅的,配着茶吃。”
洛风呷了口茶,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,熨帖了整日的疲惫。他指了指药柜最底层的一个暗格:“白果草的标本在那儿,你去取来,我与你细说。”
洛羽应了声,小心翼翼地打开暗格。里面躺着个紫檀木盒,盒盖雕着缠枝莲纹。他捧出木盒,打开后,几片压得平整的白果草叶片,还有一段用棉线系好的根茎,静静躺在里面。叶片呈掌状复叶,边缘有细密的锯齿,颜色是深沉的墨绿,脉络清晰得像工笔白描;根茎呈结节状,表面棕褐色,有环状的节,节上还有凹陷的圆点状须根痕,正是洛羽说的“云纹”。
“白果草啊,”洛风的声音沉缓,像秋日午后晒得温热的老茶,“最爱长在阴湿的崖壁石缝里,或是溪边的腐殖土中。那地方光照得是透过林梢的碎金,水分要足,却又不能积涝,土壤得是那种黑黢黢、捏一把能攥出油的腐叶土。”他拿起那段根茎,指给洛羽看,“你看这节,每一环都生得均匀,须根痕也排列有序,这便是它在石缝里,为了汲取水分和养分,一点点挣出来的模样。”
秦慕伊在一旁补充:“它的花期在夏末,花是极小的穗状花序,淡绿色,藏在叶丛里,不仔细瞧根本发现不了。结果时,果实是浆果状,成熟了会变成紫黑色,像颗颗缩小的葡萄。”她拿起一片叶子,“这叶子的气味也特别,你闻闻。”
洛羽把叶片凑到鼻尖,一股清苦中带着微甜的气息钻入鼻腔,像雨后的青石板,又混着点草木的腥气。“这味儿……有点像黄芩,又比黄芩清爽些。”
“算你鼻子灵。”洛风笑了,眼角的细纹舒展开,“白果草的化学成分,最主要的是黄酮类化合物,像槲皮素、山奈酚这些,还有萜类、甾体类,另外含多种氨基酸、有机酸以及微量元素。这些成分,赋予了它清热解毒、利湿通淋、活血化瘀的功效。像风热感冒、咽喉肿痛,或是湿热黄疸、小便淋沥涩痛,甚至跌打损伤、瘀血肿痛,用它都能治。”
他顿了顿,回忆道:“去年秋天,城南的王屠户,赶车时不小心从坡上摔了下来,腿被车轮碾过,当时就肿得像个馒头,瘀青黑紫的一片。请了好几个郎中,都只说让他静养,可那肿总消不下去,疼得他夜夜睡不着。后来他婆娘找到咱们医馆,我去瞧了,见他腿上瘀血凝滞,又有湿热内蕴的迹象,便取了新鲜的白果草,洗净捣烂,加了点酒调和,敷在他腿上,又开了些活血化瘀、清热利湿的汤药。”
洛羽听得入了神,连手里的桂花糖糕都忘了吃。
“头一回敷上去,王屠户就说,感觉腿上凉飕飕的,没那么疼了。”秦慕伊接话,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,“连着敷了三日,那肿就消下去大半,瘀青也淡了许多。后来又换了几味药,加上白果草续用了几日,他那腿竟慢慢能下地走路了,再后来,竟好利索了,又能杀猪赶车了。”
“那王屠户后来见着我,还一个劲地作揖,说我是活神仙。”洛风喝了口茶,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得意,“其实哪是什么活神仙,不过是白果草这味药,正好对上了他的症候。这药材,就像人一样,得放在合适的地方,用在恰当的时候,才能发挥最大的用处。”
洛羽捧着那片白果草的叶子,反复看着。叶片上的锯齿,在昏暗的光线下,像排列整齐的小牙齿。他想起王屠户那肿得发亮的腿,想起阿爹阿娘说起他时,眼里的欣慰。“阿爹,阿娘,这白果草,真是神奇。”
秦慕伊揉了揉他的头发,动作轻柔:“这世间的草木,各有各的灵性,只要用心去了解,去运用,它们都能成为救人的良药。就像你阿爹常说的,医者,不仅要懂药,更要懂人。”
洛风点点头,目光落在窗外。朱雀街的灯火,一盏盏亮了起来,橘黄色的光晕,透过窗棂,洒在药柜上,洒在那株安静的白果草标本上。空气中,除了药香,还有桂花糖糕的甜香,以及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的,暖暖的烟火气。他知道,关于药材的故事,关于济世救人的道理,他要教给洛羽的,还有很多很多。而这株白果草,只是一个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