毕业典礼的热烈余温尚未散去,喧嚣已沉淀为一种奔赴新征程的庄重。
郑仪没有立刻收拾行李,也没有去参加学员们自发组织的告别午宴。
他婉拒了李国涛“好好喝一顿”的盛情邀约,独自一人离开了党校。
省委大院依旧肃穆庄严,只是少了平日的匆忙,显得格外安静。
这一次,郑仪没有提前联系徐省长的秘书小王。
他轻车熟路地穿过熟悉的庭院,踏上铺着红毯的楼梯。
郑仪在门前停下,没有立刻敲门。
这不是他第一次来这里,但这一次,意义截然不同。
不再是请示汇报的年轻调研员,不再是聆听教诲的党校学员。
这一次,他将以未来明州市委秘书长的身份,来领取他即将踏入那片战场的最后指令,以及……信任。
他抬起手,指节在门板上叩击了三下。
声音清脆,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。
“进来。”
门内传来徐志鸿沉稳的声音,和三个月前,他带着对明州问题的观察和分析前来时,一模一样。
郑仪推门而入。
依旧是那间宽大而简洁的办公室。
徐志鸿坐在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,没有在处理文件,也没有站在窗前。
他抬眼看着走进来的郑仪。
这一次,他的目光里没有温和的询问,没有期许的鼓励,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和穿透性的审视。
“坐。”
徐志鸿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。
郑仪依言坐下,腰背挺得笔直。
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,沉重得让人有些窒息。
只有墙上那座老式挂钟,秒针发出规律的、几乎听不见的滴答声。
徐志鸿没有说话,只是静静地看着郑仪。
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审视,更像是在进行一次最后的校准和确认。
确认眼前的年轻人,是否真的做好了踏入那片黑暗泥潭的准备,确认他是否真的承载得起那份即将交付的信任。
郑仪迎接着这目光,没有闪避,没有退缩。
他的眼神清澈、坦荡,带着一种经过淬炼后的坚定。
良久。
徐志鸿身体微微前倾,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,那是一个准备下达重要指令的姿态。
“省委常委会,刚刚结束。”
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。
“关于明州市政府主要负责同志调整的决定,正式通过。”
“张林同志,任明州市委副书记、市政府党组书记、代理市长。”
“提请市人大履行程序后,正式任命。”
尘埃落定!
张林,终于坐上了他梦寐以求,也恐惧万分的那个位置!
而他自己……
徐志鸿的目光没有丝毫游移,继续看着郑仪,仿佛要把他此刻的每一丝细微反应都刻进脑海里。
“同时。”
徐志鸿的语调没有起伏。
“省委决定。”
“任命郑仪同志,为明州市委委员、常委、秘书长。”
“即日生效。”
声音落下的瞬间,仿佛有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。
郑仪感到自己的心跳变得猛烈而又迅速。
终于来了!
不是传言,不是试探,是省委常委会的正式决定!
徐志鸿没有给郑仪任何情绪缓冲的时间。
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更加冷峻:
“张林的正式任命,是对‘稳定大局’这一最高原则的服从。”
“把你放在他身边,是组织赋予你的特殊使命!”
徐志鸿的目光严肃:
“既要‘扶’,更要‘看’!既要‘用’,更要‘控’!”
“你明白我的意思吗?”
“扶”他稳住局面,“看”他别越雷池;“用”他做事,“控”他不生异心!
郑仪迎着省长冰冷的目光,毫不犹豫地点头:
“明白!”
声音不大,却异常清晰坚定。
徐志鸿点了点头,身体微微靠回椅背,那迫人的压力感似乎稍稍减弱了一丝。
“任命文件明天就会下发。组织部会找你正式谈话。”
他的语气依旧没有温度。
“离开前,去见一见邹侠。”
“秦岭同志应该已经跟你提过了。”
“记住,邹侠是班长,是核心。你的位置,决定了你首先,也必须是为书记服务的秘书长!”
“协助书记,掌控局面,梳理脉络,凝聚力量,形成合力!”
“张林那边,是稳住大局的手段,是执行决策的通道。但绝不能本末倒置!”
“你的忠诚,你的立场,必须首先钉死在市委书记邹侠这里!”
“他是明州棋盘上,最坚定、也是最需要支持的执棋手!”
徐志鸿的话语,彻底明确了郑仪未来的核心归属,不是张林,而是扎根明州、正在艰难破局的市委书记邹侠!
他郑仪是枢纽,是桥梁,但更是邹侠握的战友!
“是!”
郑仪的回答斩钉截铁。
“下午,林雅芝主任会联系你。”
徐志鸿突然转换了话题,语气也缓和了一些。
“秦月的生产事宜,由省保健局负责,全程特护。预产期在十二月十八号前后,安排省人民医院最好的产科团队,单人病房。”
郑仪心头猛地一暖,喉头滚动了一下。
“谢谢省长!”
徐志鸿摆摆手,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。
“最后一件事。”
他的目光重新变得深邃无比。
徐志鸿拉开办公桌最底层一个带锁的抽屉。
取出的,不是一个文件袋,而是一个样式非常古旧、甚至有些磨损的深棕色牛皮档案盒。
盒子没有贴标签,只有一个用火漆封存的接口,火漆上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徽记印记。
盒子上似乎还沾染着一些难以言喻的气息。
郑仪看到这盒子的一瞬间便感到有些头皮发麻。
“这里面,是何伟案,所有……未能公开、也无法公开的原始卷宗。”
何伟案!
明州前任市长,那个仓促倒台、沦为替罪羊的牺牲品!
徐志鸿的目光牢牢锁住郑仪:
“有他收受四海系钱物的原始记录和照片,那是冰山露出水面的一角。”
“也有四海系内部某些人构陷他、逼迫他顶罪的证据链。”
“更有……”
徐志鸿的声音顿了一下。
“他试图挣扎反抗,在最后关头,想要向上反映某些更核心问题……而留下的……一些未完成的报告碎片和……录音残片。”
他直视着郑仪震惊的眼睛:
“这些东西,无法作为司法证据,不能公开,更不能出现在任何官方文件里。”
徐志鸿的语气带着一种沉重的、不容置疑的力量:
“拿着它!”
徐志鸿将那个沉重的、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档案盒,推到了郑仪面前。
“记住何伟的结局!记住他是怎么被丢出来的!”
“更要记住……他倒下前,看到了什么!听到了什么!想说什么!”
“在明州,你的对手,绝不仅仅是四海系!”
“还有那些盘踞在体制内、与之勾连共生、早已丧失党性原则、化身为资本奴隶和权力蛀虫的……‘自己人’!”
“这些人,更阴险!更狠毒!也……更危险!”
“他们的反噬,会悄无声息,会无孔不入!”
“郑仪,你告诉我!”
“面对他们,你……怕不怕?”
郑仪的目光从那个散发着陈旧气息的档案盒上抬起,迎上省长那双郑重严肃的眼睛。
何伟的恐惧、挣扎和最终的绝望,仿佛透过这个冰冷的盒子,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。
那不是抽象的危险,是即将浸入骨髓的血腥与黑暗。
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置身于那幽深冰冷、遍布陷阱和背叛的泥潭深处。
但这不近是一份工作,更不是一次晋升。
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,是他必须背负的使命!
郑仪猛地吸了一口气,他缓缓站起身。
腰背挺直,如同千锤百炼后矗立在暴风雨前的青松。
然后,他伸出双手,稳稳地、接过了档案盒。
盒子入手,沉甸甸的,如同接过了一座墓碑。
抬起头,郑仪的目光不再有丝毫犹豫和迷茫。
他直视着徐志鸿的眼睛:
“为党尽责,为民请命。”
“职责所在,虽深渊万丈,郑仪……万死不辞!”
徐志鸿看着眼前这个眼神如磐石般坚定的年轻人。
良久。
这位一向威严深沉的省长,极其罕见地,嘴角向上牵动了一下,露出一抹极其复杂、却又带着无限期许和沉重的笑容。
“好。”
他缓缓地点了点头,只吐出一个字。
“去吧。”
“记住你此刻的誓言。”
“明州……就交给你了。”